在龔齊的記憶里,她的一顰一笑,都在發亮。
她以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帶走了人們的苦痛,一次又一次的,她用溫柔的觸模將病痛轉入己身,以甜美的笑容撫慰人心。
凡是她觸踫過的傷口病痛,盡皆愈合。
凡是她走過的地方,花兒便會綻放,只為了博她一笑。
塵世中的她,一如現在。
一個干淨、美麗的靈魂,寧願自身受苦,也不忍旁人受痛。
正因為如此,當她無法阻止龔齊和澪引起的戰爭爆發時,她走出了衣食豐足的宮殿,到戰場上去救人,不眠不休的將所有的傷痛往身上攬,但傷者太多、亡者太多,她救了一個,又會出現更多。
她力盡而亡。
報齊慢了一步才找到她,當他發現她已死去,便陷入了完全的瘋狂——
在那之後的影像,全變成罩著一層血霧般的紅。
原來,她在世時,便已能將苦厄病痛渡化于己,難怪她會認為自己能救龔齊,難怪她會遭業火所傷,傷她的並非業火,她只是將龔齊所受的,轉化至己身。
第一次看時,他只注意到她的美麗,未曾多加注意她的作為,直到現在。
「那……是他的記憶嗎?」
他回身,看見她醒了,她以手撐起了身子,臉色蒼白的仰望著那在半空中的影像。
「是嗎?」
她的聲音,在顫。
視線,依然盯著那閃動的畫面。
在失去她之後的景象,是黑暗的,殘缺的,破滅的,血腥的。
他伸出手,光影消失,一切復歸于終,浮在空中的玉牌回到了他手中。
她將視線拉回到他身上,仍不肯放棄,堅持地問了第三遍。
「是嗎?」
他注視著蒼白虛弱,卻意志堅決的她,開口回答。
「是。」
「要……要如何做,才能救他?」
看來,她終于體認到自己的能力不足,可惜她卻依然不肯放棄。
「沒有。」他看著終于願意將話听進去的她,淡淡道︰「天地有規,凡罪業果報,必皆回返己身。龔齊罪業深重,又不求悔改,才被拘至無間。至無間者,時無間,罰無間,萬死萬生,旁人不得代其受過,除非造業者醒覺業盡,方得受生。」
「果若他無法醒覺呢?」她膽寒再問。
「那便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凜,不禁閉上了眼,好半晌,才含淚再問︰「若有人因他而無法解月兌呢?」
「凡事皆有因果,因至而果來,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何時?要等到何時?永世嗎?
他這淡漠如水的回答,教她心冷,再顧不得一切,她猝然上前,伸手捧住他的臉,將眉心印在他之上。
沒料到她會突然動作,他欲將她拉開,卻已是不及,排山倒海的景象和情感,全在眨眼間流入他腦海。
殺戮、痛苦——
憤恨、詛咒——
無止境的悲傷!
那些情感是如此強烈鮮明,如飛瀑水流般,沖刷過他全身上下,她的悲傷、她的心痛、她的無奈,盡數奔竄沖擊他如止水般的心神,她紛亂鮮明的感受,全成了他的,那樣激昂的情緒教他幾乎無法承受——
下一瞬間,她被彈了開來,差點掉入那無止境的黑暗虛空之中。
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回過種來,忙飛身出手將她拉了回來。
她的魂魄幾乎散去,他立時將手壓在她的頭頂,幫她定神。
「你不該這麼做的。」他從未想傷她,那只是反射動作。
但即使遭此重擊,她在極為虛弱的狀態下,仍攀著他的肩,堅持要開口,「他被詛咒了,除非他重生為人,否則那咒怨必無法開解。澪以神女之尊,庇佑萬民,若論功德,她比我要多,若非……若非哥違背天理,將其送與魔物,換得非人之力,她不會……心性大變……」
她喘著氣,魂魄幾欲潰散。
「別說了。」他飛身將她帶回居所。
可她卻不肯放棄的繼續道︰「他一日無法為人,蝶舞便一日無法解月兌……蝶舞罪不至此,澪更是因他而受罪,才有後來之果……」
這女人的意志未免也太過堅決,都快要魂飛魄散了,還不肯放棄。
莫名的,有些惱。
他從未曾傷過無罪之人,偏偏就傷了她。
「就算他……有罪,但她們是受累的……不是嗎?」
「你若不想魂飛魄散,最好安靜點。」他警告她。
可他將她放到床榻上時,她仍在說︰「天有規,世無常……凡事總有例外的,不……不是嗎?」
她要不行了。
她變得十分透明,他可以看見她身下的床榻。
眼見她要再次開口,他忙將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唇。
「別再說了,你若散了魂,便萬事皆休,屆時誰也無法得救,懂嗎?」
這一回,她終于不再堅持,閉上眼,微弱的點了點頭。
他伸手招來定魂珠,安入她眉心中,定了她的神,她四散潰離的魂魄這才終于合而為一。
她昏了過去,可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形體總算是維持住了。
直到此時,他方松了口氣。
天知道他有多久沒這般狼狽了,早知如此,他該在一發現她時,便讓人送她回天界才是。
這樣一來,什麼麻煩也沒有了。
但她是如此溫暖、如此美麗……
他的手從她的眉心,滑至她柔女敕的臉頰。
在這里待了如此久,他已許久沒見過如此無私美麗的魂魄,在好奇的一念之差中,他讓她留了下來。
初時,是想為她開解。
但知道的越多,他卻越加好奇。
好奇她為何寧願受罰也要救人,好奇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好奇她如何能這般堅持,他好奇她所遇到的事,更加好奇被她全心全意所愛是什麼樣的感覺。
然而,越是好奇,越是了解,他就越想得到——
那禁忌的念頭教他猛然抽回了手。
遠處,幽遠的鐘聲響起,提醒著他,大王的冥誕已至。
他應該要去的,十殿閻羅、十八獄王皆會到場,他若不到,必會引起震怒。
門外,魅童再現蹤影。
「爺,時辰已至。」
他起身,臨到門口,又回頭看了那躺在床上的天女一眼。
她靜靜的躺著,看起來如此嬌小而脆弱。
雖然如此,他還是抬起手,在這間房下了禁制,防止她在醒來後,又沖動的跑去找龔齊,她已傷得太重,再來一次,必會教她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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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嗎?
雖然身在玄冥宮內,她強烈的情感和記憶依然殘留著,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的血脈里,隱隱顫動。
閻羅、獄王們,以及鬼差夜叉全在宮中正殿里,他卻在正禮完後,退出殿外,去找應在醒世閣的三弟。
因大王冥誕,醒世閣這兒,一個人都沒有。
她說,龔齊和夜蝶舞被巫女澪所詛咒。
稍早,他在生死簿的死簿上,的確查不到夜蝶舞的名字,連巫女澪的名字也不在其中,所以他才來這。
他敲了敲樓門,門內傳來一句。
「進來。」
他走進門內,只見一書生坐在案桌後埋首書寫。
見人進來,書生抬首,見是他,嚇了一跳。「大哥?你怎麼有空過來?」
書生話方落,這才猛然醒悟自家老哥成年都守在無間,只有一日會來,他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將桌上東西收好,緊張的說︰「慘了,今日是大王冥誕嗎?可惡,我都忘了,他們拜壽拜完了沒?」
「還沒。」
「好險!這次再沒到,我會被娘念死!」他匆匆將所有的東西都塞進他的布袋里,跟著三步兩並就要沖出去。
「等等,玉成。」
听到兄長叫喚,書生緊急在門邊煞住腳,「怎麼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