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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郎 第20頁

作者︰黑潔明

那是一把刀,反射著晨光。

他反射性地眯眼,順著刀光往上看,這才看見了那男人。

對方一臉滄桑,那歷盡風霜的面容不再像十三年前那般年輕,卻更像他數千年前的那位結拜兄弟。

他們沉默對視著,在對方臉上看見過往記憶。

日頭爬上天際。

天,亮了。

第八章

早已忘了最初的最初,甚至忘了生命里的第一個千年,但他怎樣,也忘不了那場戰爭,更忘不了那應是敵人的女人。

軒轅魃,是神;炎兒,是人。

兩者,都不是他所能擁有的。

從沒想過她之于他的意義是什麼,直到靈兒出現,直到她逼他面對自己。

敵人?恩人?主人?朋友?

抑或是……情人?

一直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她說他只是逃避,不肯面對自己。

等到真的快失去她了,他才曉得她說對了,也說錯了。

緊握著她的手,他一遍遍輕喚她的名,希望她能听見,希望她——

能醒。

***

「睡了?」

當玄明從房里走出來,蚩尤,或者該說是霍去病挑眉詢問。

玄明點頭,在桌邊盤腿坐了下來,知道該來的總是會來。

霍去病看著他,替自己和他倒了杯熱茶,再開口,卻不是預料中的問題︰「你身上的毒如何?」

玄明先是一愣,跟著才搖頭道︰「暫時不礙事。」

「雖然不再是妖,總還有記憶。」看見玄明的反應,他嘲諷一扯嘴角。

玄明無聲苦笑,吸了口氣言歸正傳,定定看著他,直切重心︰「你找我。」

「你知道。」他陳訴著,因為曉得這是事實。

玄明點頭,仍不偏不移地看著他。

他沒有閃避言明的視線,只沉聲道︰「我要見她。」

「何苦?」玄明暗暗嘆氣,疲憊地道︰「你現在不管說什麼,她听不見,也看不見。見了又如何?」

他板著臉,冷聲道︰「那是我的事。」

「如果我說不呢?」玄明一臉平靜的說。

他一僵,擱在桌上的手不覺緊握成拳。

「為什麼?」

「我欠了她一條命。」看著杯中茶水,玄明以拇指撫著杯沿,道︰「她受的苦夠多了,這幾千年,在大漠,真的夠了。」

聞言,他下顎緊繃著,久久才重復道︰「我要見她。」

玄明抬眼看向他,扯著嘴角,緩聲道︰「我需要一個理由。」

話完,玄明起身離席。

「騰——」他一怒,斥喝出聲。

听見那久未被喚起的舊名,玄明一震,卻未回身,只是握緊了拳,頭也不回的沉聲道︰「給我一個更好的理由,這是我欠她的。」

他啞口,咬緊了牙關,最終還是無言。

玄明在心中再嘆,開口道︰「你好好想想,否則就算有機會清醒,她大概也寧願繼續沉睡。」

他全身緊繃著,只能看著玄明回到房里。

緊抿著的唇,還是抿著。

桌上的茶冒著煙,久久……

然後,涼了。

***

他盤坐在席上逼毒,回神時,床榻上的人影已無蹤。

匆忙起身,卻隔著窗欞見著在庭院月下獨坐的靈兒。

他走出去,來到她身旁。

夜涼如水,風吹池中荷蓮搖曳生姿。

「紅姊說……」她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水池中,皎潔的睡蓮在月下綻放,緩緩道︰

「睡蓮分兩種,一種是子時蓮,一種是午時蓮,子時蓮在子時開花,午時蓮在正午開花,因為是觀賞蓮,所以沒有蓮蓬,不會結蓮子……」

「是嗎?」他陪她在石上坐下。

「我愛喝蓮子湯,她跑到山下村子里學,拿那當獎賞誘惑我,一日不變回原形,就有一碗喝。」她緩慢的說著,像是剛學會說話一般遲緩,語音因清晨時哭過頭而干啞。

他牽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緊緊握著,听她訴說。

「我不會站,變人,光站著腳都會痛,骨頭像是被拆散後再重新組過,我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成天癱在石床上,她老罵我懶骨頭……」

變人,那過程離他已很久很久,可他仍記得當初那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的心一陣抽痛,為她曾受過的苦。

「她花了一年教我站,又花了一年教我走,她教了我好多好多……」她繼續訴說︰「幾乎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陪著我,直到兩百年前,她跟了那男人走。她說她愛他,所以要跟他走,我說我不懂愛是什麼,她模模我的頭,笑得好美、好溫柔,說我以後時機到了就會懂……」

她有些哽咽,喘了口氣︰「我……忘了人活不了兩百年,忘了她早該回來找我,她不可能在那之後還丟下我……」

靈兒抓緊了他的手,心口好痛,淚又從眼角滑落︰「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成了妖,我應該早點發覺不對的……」

「那不是你的錯……」他不忍,將她擁入懷中。

「我該……早點來找她的……」靈兒埋首他胸膛嗚咽啜泣著。

月兒緩緩爬過夜空。

水中蓮,合了。

許久許久之後,她哭累了,不再飲泣,只是蜷在他懷中,靜靜任他環抱著。

忽然間,她打了一個嗝,不覺啞聲笑了起來,自嘲道︰「你知道嗎?以前我不懂淚是什麼,有人和我說那是傷心的時候才會冒出眼的水,哭一哭,心情就會好點了。可是我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傷心,我哭不出來,所以就涂口水在臉上,我以為……那是一個好玩的東西……」說到後來,她的聲音有些輕顫,可她仍繼續開。「那不是……對不對?」

他只覺得胸口一陣緊縮,久久才有辦法開口︰「對。」

她像小動物似的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揪著他衣衫的小手,抓得更緊了。

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擁她在懷中,不敢太過用力,怕一不小心,她就會碎了。

***

客棧,臨近湘水畔。

清晨從二樓露台望出去,朝霧讓四周成了一片白茫。

「爺……」

坐在岸邊的男人,聞聲回過神來,才發現靈兒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邊?他沒說什麼,只是又望向前方那看似平靜的江面。

半晌,才問︰「他呢?」

「在調息逼毒。」靈兒曲膝坐著,看著江水緩緩向北流,水面上偶爾漂過幾片落葉,沿著岸邊打轉著。

他看了她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眼眶紅腫,不覺道︰「怎不去睡?」

「我睡不著。」她睡不安穩,紅姊的事總在她心頭打轉,所以玄明抱她回房後,躺沒多久又醒了,見他在外頭,才走過來,想說他曾是妖,現在又是人,或許能解她疑惑。

吸了口氣,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喉嚨啞啞的說︰「玄明說,爺前世是蚩尤,爹是山怪,娘是人……」

他面無表情的,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為什麼精怪會想和人在一起呢?」她疑惑萬分地環抱雙臂輕聲道︰「紅姊當年是說因為她愛那個男人,所以跟他走。是因為愛嗎?愛是什麼?玄明說炎兒愛你,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他全身不由得緊繃,神色沉郁。

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靈兒幽幽嘆了口氣︰「你也不懂嗎?書簡上說人有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欲,我以為人天生就懂,不像我們需要學很久。」

河面上的霧,在日頭升起時散開,他聞言,只看著那被旭日照得金光閃閃的水面,忽然道︰「人和妖和神,並沒有太大的分別,情感,都有。會,不一定表示懂。妖比人單純,不表示沒有心、沒有情。」

「是嗎?」她依然困惑。

他諷刺的揚了揚嘴角︰「你的玄明不就懂,你不會去問他。」

「他……他不是我的。」靈兒瑟縮了一下,遲疑地道︰「我……不太想問他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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