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什麼?你懂什麼?啊?」他如急風般在瞬間回身來到眼前,一臉凶惡地揪著她的衣襟,怒目咬牙道︰「不過是一只活得稍微久了一點的蹙腳小蛇,你就以為自己通天知地,以為你可以教訓我?以為你可以告訴我該怎度做?」
這幾年沒看過他那麼凶過,靈兒嚇白了臉,卻又不甘被罵,囁嚅了老半天,只紅著臉結結巴巴地送出」句︰「我我我……我才不蹙腳……我……我我們蛇又沒有腳……」
「不懂就閉嘴!」
她張大了嘴,一臉很受傷地看著他,氣得大聲道︰「閉嘴就閉嘴!哼!」
說完她忿忿轉過身去,生著悶氣。
夜風乍起,吹來長安城的飛花。
知道自己說得太過分,他閉上了嘴,看著她的背影,突然發現自己很自私。
「你走吧,回你昆侖山腳下去。」
風再起時,他一臉疲憊地開口,打開刀柄上的機活,倒出一顆銅錢般大小的金球。
她聞聲回頭,驚愕地看著他,像是不敢相信他就這樣簡單就把內丹還給她。
他冷著臉,將小金球丟給她道︰「回去之後,別再多管閑事了。」
她既興奮又慌張地忙接住,可接到球後,一听到他的話,不由得又火由心起,臉上才浮現的笑容」斂,氣得跳腳罵道︰「你以為我希罕管啊!我不管啦!再也不管啦!隨你高興怎樣都行啦!再見!」
說完她不知使了什麼手法啪地一下就不見了。
原本在她手上的玉佩啪答一聲跌落地上,所幸河岸邊多為泥沙,才不致摔裂。
他握緊了拳,不讓自己蹲下撿它,他轉身走了兩步,但娘誠心視禱的背影浮現眼前,教他離去的腳步又重新停下,眼眶不覺濕熱發酸。
曾經他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他認為消滅異族是對的,捍衛家園是對的!可前世他自己也是一方南蠻,當他記起一切,才曉得異族將士也是為了捍衛家園!
那麼,誰才是對的?誰才是錯的?
十數年過去,在沙漠中流浪,他和許許多多的異族接觸,知道了許多以前從來沒想過的事,看過以前從來沒看過的東西,听過更多更遙遠的異事,他才明了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對,也沒有什麼是絕對的錯。
人們不過是為了要求生存而已,只不過是為了要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就那麼簡單。
當他理解了這一切,當他知道大漢王朝並不代表一切,並不代表世界,當他曉得人事不過如白雲蒼狗瞬間即改,當他明白改朝換代、滄海桑田不過都是如朝霧夢幻,教他如何再回去當那有如井底之蛙般的將軍?
包何況就算他留在長安,就算他刻意遺忘那些久遠以前的記憶,就算他能夠繼續當他的大將軍,炎兒在他心口留下的空洞仍在。
在他決定離開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他沒找到她就不可能再繼續生活下去。他試過了,那一年半,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傷害了所有關心他的人。
他需要找到她,他需要弄清楚,需要將所有的事情弄得明明白白,需要听到她親口告訴他。找到了她、弄明白一切,他才有辦法繼續下去,無論是他的人生,或是其它……
現在,他知道娘過得很好,知道家里的人過得很好,那就夠了。
黑蛟
翠山、綠野。
起伏的山嶺,隨風飛揚的粉色花蕾。
中原,依然如同以往般,如詩、如畫、如樂。
黑夜里,遠處的大城燈火依然輝煌,那片燦爛幾可比擬夜空屋子。
多年前,他曾到過此地,為了拿回七樣神器中的其中一樣。
在更久遠以前,他在這里打過仗、在這地方唱過歌、在這地方勝利過、在這地方失敗過……
之後,他退回南方,不肯罷休地和敵人糾纏千年,直至他們幾乎死盡死絕、直至最終連那些曾經信仰過他的人都否定了他的存在、直至他被敵人陷害下蠱追殺——
他身受重傷逃至大漠,以為自己將死,卻遇見了她,遇見了那應是敵人卻又不是敵人的女人。
炎兒,那是她的名,他的給拜兄弟替她取的名。
她救了他,給了他新的名字,只因他不敢告訴她,他的真實身分。
玄明,那是他的名,她說他有一雙黑得發亮的眼楮。
千年過去,命運讓被拆散的人重聚,卻未解開那道死結,她解開了未煉化的封印,只求他兄弟的諒解,一切卻未改變。
她昏睡過去,他為保全她,將她重新封印在水玉里。
十多年來,他不斷尋找為她解套的辦法,未料最終仍是要回到一切發生的最初原點去。
在山崗上生起了火,他解開纏在手臉上的布條。
他在白日纏著布條繃帶已經千年了,每天晚上換藥,他都盡量拖到早上才再重新纏上干淨的布條,但即使如此,這些白布仍像是成了他第二層皮,他曾經厭惡過它們,卻又不得不依賴它們,但當他的皮膚越來越接近痊愈的現在,他反而不急著褪去它們。
他看著遠處那座城市,知道那座城叫長安。
長安。
他嗤笑一聲,人總是這樣子的,向天求、向地求、向鬼神,甚至向一切求,但誰又真能保得住誰能長久平安?
就像多年前蚩允保不住族人,炎兒保不住蚩尤,而他保不住他們兩人,也保不住那些曾經相信他的人們。
長安?
不過是一場絕美華麗的夢幻罷了……
第六章
一時之間無法知曉積壓在胸口的躁郁是什麼。
听見她不斷不斷對自己訴說他兄弟的種種,那股煩悶越積越多。
她是如此忿忿不平,激動得連那張可愛的俏臉都氣得通紅。
爺這樣、爺那樣……
她的爺听在他耳中越來越刺耳,當她開始幫那位爺說話,他沒有多想,身體已經自主動作,將她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
那樣的行為只引起她的好奇,卻嚇壞了他。
當時他不敢多想,只是否認、壓抑,將一切歸咎到所有能歸咎。
直至謊言傷了她,直至長劍穿過她的手,直至她昏厥在他懷中再也不醒,一如炎兒。
他,才曉得,不肯承認的,是羨慕,更是——
嫉妒。
***
「啊——氣死我啦——」
氣呼呼地握緊小拳頭,靈兒邊走邊罵邊怪叫,幸而這地方荒郊野嶺的,要不可把尋常老百姓給嚇壞了。
「怎麼了?」
深山野嶺的,平空突然冒出一句問候語,靈兒駭了一下,小臉煞白地撫著心口東張西望︰「誰?誰誰?」
「我。」
「哇啊——」前一刻還沒人的前方,一下子冒了個黑影出來,嚇得她慌忙往後一跳,大叫一聲,跟著才看清來人身影,回神叨念道︰「要死了,你做啥老神出鬼沒的,多來個幾次我遲早給你嚇得魂飛魄散。」
「唉唉,算了,其實也沒關系啦,反正我也開始習慣了。」鎮定下來後,那面對他時一定會冒出來的怪異感受又出現了,教她覺得渾身不對勁,不禁偷偷退了一步將距離拉遠了些,不自在地絞著方才在半路上折來揮舞的小樹枝。
瞥了他一眼,她有些僵硬的問道︰「對了,你怎又會在這?」
「踫巧。」他指指山崗上的火光,「我在上頭听見你的聲音,所以來看看。你氣什麼?」
涮唰揮了兩下手中小樹枝,靈兒一想到爺那龜毛個性就氣,嘟著嘴道︰「還不是那個爺,真是讓我氣死了,也不曉得他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麼!」
「怎麼回事?」他邊問邊帶著她朝山崗上的火堆走去。
「我們今天被人追啊,他為了躲人躲到一戶大宅院去,結果後來我才知那是爺的家,可他竟然不願意見他娘,連回個頭都不肯!我就不懂,我要是有娘有家,高興都來不及了,可爺卻龜毛的連他娘給的玉佩都不肯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