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陡坡下,她尋著任何會動的事物,而最後真讓她尋到兩條人影,只是其一已倒地,而另外一個,則緊緊摟著她。
因為樹影遮去了他倆大部的形影,是以蘭舫緩步趨前,而等她睇清兩人的面容,心亦跟著揪了。那躺著是她自己,而摟著她的……是鳳玉。
「我早知道你看了會害怕,所以一直沒對你說。」鳳玉一臉憔悴,低著頭,只心痛對著昏迷的人兒說。
恍如作第三人的蘭舫,不禁悄悄掩嘴,唯恐發出任何心痛的聲響,驚動了他們。
靜默片刻,鳳玉又開口︰「如果我不是那麼自私,妄想幫著你爹多制些失傳玉器,然後將你留在身邊,今日也不會讓你看見我的模樣,而你……也不會害怕地逃了。」臉上難掩極度的痛楚,他拂開懷中人散落在頰畔的發絲,手指擦去她額上沾著泥,可她卻已死白如尸。
她死了嗎?望著鳳玉懷中的她,蘭舫唯有心驚,而更在發現她身下淌了一地的殷紅後,眩然欲倒。
原來,她是從陡坡上摔了下來,跌破腦袋。蘭舫抖顫著手,模上自己後腦勺上那塊生不出發的舊傷。但是……如果當時她便已死去,那麼她現在又為何會站在這里?雖她命犯空亡,一生意外不斷注定早夭,可她現在不還活生生地站在這里?「我……」
忍不住,她出聲,可鳳玉卻恍若未聞,眼前,他只是徐徐地低下蒼白的臉,臉廝磨著那張麗容,並低語︰「於今,我只能這麼做了。」
他想做什麼?呆里住他,眼見他毫不猶豫地拔下她發上那支白玉鳳釵,然後以釵劃開自己的手腕肉。
「赫!」蘭舫雖被駭著,可她卻無法合上眼。她深知那痛楚,可卻不見他皺眉。
將汩汩流出來的血喂進懷中人兒的嘴里。「我的氣,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將一半的氣與血渡之於你,願你能從此似個常人,遠離災噩,遠離鬼魅,遠離我……我帶去你有我的記憶,我帶去你一半的膽力,膽怯的你,將會避開一切會損及你的事物,避開邪魅,甚至……避開我,遠遠地……」他鏗鏘的餘音,和入夜風中,須臾,隨著風鑽進蘭舫無法看信的耳中。
避開邪魅,避開他……
「原來……呵!」淒楚一笑,蘭舫兩腿頓時無力,她軟地跌坐。原來她的命是他給的,原來她的記憶是他拿走的,原來是他帶走她一半的膽力,所以之後的她會如此膽怯,就連黑夜都怕。
但是這麼做的他,可依了她的願了?命是她的,她情願死,也不想在沒有他的日子里虛度呀!不要,她不要!
「我不要」她霍地嘶喊,淚水更同時奪眶而出,等她再抬起眼,那令人心痛的場景早已消失,換上的,是一個近在咫尺的身影。「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俊立於她的身前,鳳玉不知她所指為何,方才發現她不在房里,他焦急地將每個角落都尋過,直到在屋後工作坊看見她的腳印。「蘭舫……」
「剛剛……我看見了過去,我什麼都記起來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抹去我的記憶?」從不曾掉過淚的她,今日以哭紅的眼,控訴那她深愛著的鳳哥哥。
這下,他隱約懂了,在沉默許久之後,他回道︰「我……非人。」
「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字字清晰地對著他說。
「可是你害怕。」
「我是害怕,因為那天的情況實在過於突然,可你知道嗎,當我跑進樹林後就已經開始後悔,甚至到跌下山坡的一刻,都罵著自已不該跑。」她也是個人哪,怎能要求她不該有這樣的反應。
「你的遲疑並不能改變什麼。」他和她仍舊不同。
「那你做的那些又算什麼?讓我喝你的血,吸你的精氣,以為活過來的我就能幸福嗎?你以為我忘了你真去嫁了個人,就幸福了嗎?」一直到這時,她才完全明白,當初她嫁給闊天,不過只是依循著那殘存著記憶,她在闊天身上看到鳳玉的影子,她在出手相助的闊天身上嗅到了一絲被保護的氣息。
這……好可笑,也可悲,可眼前的他,卻當它是幸福,而沒了記憶的她,也當那是緣分。捧著月復,激動的情緒使得那積蓄在體內的疼痛又起,她咬著泛白唇瓣,努力克制。
「如果是這樣,那我情願那一天就那樣死去。」
「我不會放著你不管。」
「呵……可我不需要你!」他不能不管她,這句話代表什麼,代表他喜歡她或愛她嗎?她並不是他的責任啊,
「你……真恨我救了你?」
「是。」賭氣,撇開頭。
「那……我走。」側過臉向著不遠處的溪水,表情難辨。
「走?」條地瞪大眼眸。
「送你回城里,我會離開。」背過身,好似下個動作就是要離去。
「你不可以!」儼然被他的背影駭著,她心慌地自地上爬起來,原想趨前攔住他,可兩腿軟弱,所以只是朝前顛僕了去。幸好鳳玉即時回身抱住她,要不她可能又會跌回地上。
「蘭舫,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望住那張滿布冷汗的臉龐,他心急欲狂,壓抑已久的感情再也看守不住。但只見她搖搖頭,並以氣音喃道︰
「你不可以走,要走了……我會真恨你的,真恨你……」說完,她便昏了過去。
第九章
為何她跟床榻會愈來愈有緣呢?
再次睜開眼,蘭舫不禁要嘲笑自己,雖她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但這連著幾天離不開床榻,卻是讓她無奈,在她心里,已隱隱有個結論。頭偎在有點濕漉的枕上,她偏過頭,望住那趴在床畔的人。
她的視線由他稜線分明的臉上勾勒著的兩彎柔和弧線,移到他額心那抹絳紅的額印。
這張臉,即使在她沒了記憶時,仍舊清晰地、穩固地盤桓在她心底深處,沒給忘記,這該說是慶幸嗎?仔細審視著,欲伸手撫上他的臉,卻感覺到一股牽制的力量,原來是他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大掌牢牢包覆著她的。
「鳳玉……」將波波的心酸咽了回去,她無力地喊。
弧線化成兩尾飛鳳。「你醒了?」抬起頭,意外自己居然睡去。
「你睡著了,我從沒見過你睡覺的樣子。」她笑。「在我眼前,你總是精神奕奕,雖然話不多。」從小到大,好像都只是她吱吱喳喳地在他耳邊吵著,像只煩人的雀兒。
「……」沒多說,因為他的沉默是有原因的。
瞧他不說話,她微揚著唇,要求︰「能扶我起來嗎?我不想一直躺著,我能感覺,我這一躺一定過了好多天。」
「三天。」外頭,又已黑夜。
坐上床榻,將她扶起,但她腰間無力,連坐著都有困難,是以他讓她輕靠在他胸前,只是這一靠,他更要驚覺她生命力逝去之快,因她身上滿布著死氣,跟以往他看見的數次一樣。
「好久,可我並不寂寞,因為你也在我夢中。」低垂著眼簾,她的臉抵著他的胸膛,沒意外,和林中那回一樣,她並未發現心跳聲。「知道嗎?自從再遇上你,我的膽小也就開始痊愈了。」
「對不住。」他拿走她一半的膽力。
搖搖頭,她看著自己散亂在胸前的檀發。「你……能幫我綰發嗎?」
癌望著她的眼鼻,那羽睫將閉未閉,他話未多說,只是從一旁拿來一把密牙篦子,幫她梳著發,她的發絲柔黑細密,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一綹墨黑溜出指掌。
「我以前……曾幻想過無數次,你幫我綰發的樣子。」不覺,一抹淡紅爬上她死白的頸項。「呵……我好不怕羞。」低下頭,搗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