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啊,那顆心就是花,不好看管,所以就要看緊他們的錢袋。婉君,妳結婚沒多久,小兩口恩恩愛愛,覺得沒什麼好計較對不對?告訴妳——明珠,妳也听好,男人啊——」搖了搖頭。「天下烏鴉一般黑。別想和男人同甘共苦,他們就是喜新厭舊,總想著更年輕的。妳為他想,為了省二十塊錢,不吃牛肉面吃湯面,結果,妳當著黃臉婆,他卻替年輕的女孩一出手買了幾萬的名牌。簡直嘔死妳!」
那口氣倒似有幾分「切膚之痛」,不只是「未雨綢繆」的教誨,江明珠與邵婉君互望一眼,不好追問。
「沒錯,沒錯。」袁紹玲猛點頭。「女人啊,千萬別被愛情沖昏頭了,什麼都不計較。告訴妳們,吃苦耐勞不是美德,當個黃臉婆也不是賢慧體貼,只是被丟得更快更徹底。妳在家里吃苦耐勞發揮美德,可結果,妳男人跑到外頭跟年紀差一大把的年輕女孩說妳不了解他了,跟年輕女孩互相了解去。什麼愛情啊,都是有條件的!哼!」長篇大論一番教誨,然後不屑地打鼻子噴口氣。
「紹玲姐,妳也別說得那麼恐怖好不好。」邵婉君結婚沒多久,還處在後蜜月期的甜蜜尾巴中,那些話簡直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來。
「只是教妳們精明一點,別傻里傻氣的。告訴妳,把自己打扮好,保持年輕漂亮,老公就跑不掉。」
江明珠抿抿嘴,忍著沒笑出來。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想發笑。她發現,這種事到最後都有一種幾乎近乎黑色幽默的潛質,好像放聲哭到傷心處,時而竟變調如在笑一般,那種詭異諷刺的幽默。
慢慢的,她也明白,愛情什麼的,一個人憑什麼對另一個人完全的死心塌地、至死不變?光說愛情太牽強。然後,她想,愛情什麼的,不是無條件的。我們總說因為愛,不計較一切,其實下意識里,構成愛情的條件,或外形或物質,或抽象或具象,都隱在那里,概括叫作「感覺」。所以,我們總說愛情是無條件的,只是憑「感覺」。可那所謂「感覺」,不過我們隱在下意識里或有形或無形的條件。
這是愛情本身的真相。
「就是說嘛。現在這社會,委曲求全、吃苦耐勞已經不是美德。愛歸愛,可也要多為自己著想一點。」朱玉霞一口一口挖著高熱量的草莓女乃油蛋糕塞進嘴巴里。
成熟已婚、深諳個中之味的過來人的教誨——受教了。江明珠瞇眼笑了笑,說︰「玉霞姐,我可不可以吃一口妳的蛋糕?」
「剛剛要分一半給妳妳不要,現在都沾滿我的口水,妳還吃!不好啦。我再叫一份給妳,我請客。」
「只是一口。這邊妳還沒吃過,沒關系。」小心挖了蛋糕另一角一小匙。
朱玉霞瞪瞪眼,搖搖頭,搞不懂她在想什麼似。
「嗯,滿好吃的。」女乃油在嘴里化了,有點太甜,不過滋味相當不錯。甜滋滋的東西,多半令人好心情。
吧脆伸手招請服務生,要了一份草莓女乃油蛋糕。
「明珠,妳方才才說玉霞姐,怎麼自己倒大開殺戒。」邵婉君瞪大眼楮,不可置信。
「突然想吃嘛,沒辦法。妳要不要?分妳一點。」
邵婉君忙不迭搖頭。「當心肥死妳!」
「偶爾放縱一下,不會的。」袁紹玲說︰「有不能滿足是很痛苦的,又不是吃不起,何必委屈自己。」
「有就滿足是沒錯,可也要節制一點吧。是要節制的,放任的話,一發不可收拾。」
簡直在打偈語加說禪,外加論哲學。今天眾位小姐太太的,敢情忽然都成了哲學家。江明珠不明原因地又想笑,勾勾嘴角,還是忍住了。
「啊,都這時間了!」邵婉君看看腕表,小小驚呼,說︰「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跟我先生約好一起喝下午茶。」
「我也得回去了,要不我老公看不到人又要跑出去花了。」朱玉霞笑著說著。「紹玲、明珠,要不要我順道送你們回去?」
「不用了,我今天開車出來的。」袁紹玲比個手勢。
江明珠剛挖了一匙蛋糕入口,滿嘴甜滋味。「不了,謝謝。妳們先走,我再坐一會,把蛋糕吃完。」
「那改天見。」
聚後別離,她慢慢已經習慣生活中這種匆匆。年少時不懂,總冀望一種天長地久,有的盡是一腔的浪漫與羅曼蒂克。老了一點才慢慢知曉,天長地久不過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匆匆。
有什麼天長地久呢!永恆也不過是每個當下的這一刻推擠而成。當下這一刻,過去了就過去了,結果,到頭來,永恆不過是每個過去了的那當下的片刻——
啊,怎麼「形而上」了起來?冒充人家哲人的感慨。
江明珠忍不住便笑,嘴角兜起來。挖了一匙蛋糕進嘴里,女乃油沾了滿嘴角。
她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沒有舌忝干淨,自己也不曉得,也不在乎,又挖了一匙裹滿女乃油的蛋糕入口,又沾了一嘴女乃油。她又用舌頭舌忝了舌忝,一邊伸手揩了揩嘴。
幾步開外一個男人看著微微在笑,直直朝她走去。
「何小姐嗎?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
啊?她楞了一下,抬起頭。
一嘴女乃白的女乃油。男人忍不住又笑。
「哪,這里。」指指她嘴邊。
她又一楞。半晌才意會男人指的是什麼,臉一熱,連忙抽張紙巾擦了擦嘴。
然後自然地抬起頭,動作表情似在問「還有嗎」。
男人也笑,很自然地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面。服務生很快過來,男人要了一杯咖啡,轉頭笑說︰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來晚了。」
江明珠這時總算才有機會插嘴。呼口氣,有點結巴,說︰「呃……嗯……我……我們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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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認識。
哦不,也算認識。
她不認識他,但在他心里,他認識她很久了……
「喂?梅姨……我很好,謝謝……梅姨好朋友的女兒——易小姐?嗯,唔……什麼時候?啊,真不巧。不好意思,梅姨,我正好有事走不開,妳另外找人去接易小姐好嗎?真不好意思。好的,謝謝梅姨,有空我會去拜訪。再見。」
賣掉了他在公司的持分給王建與田志升後,生活變得悠閑從容許多。可好日子享受沒太久,突然之間,阿姨的女兒,姑姑朋友的女兒,姨丈那邊的佷女或來這城市、或有事需要幫忙,都找上他;連遠在國外的他父母大人,都有好朋友的女兒回來,要他去接機。
他是無所謂啦,多少明白長輩的用心,不過是間接的相親。長輩的央求不好違拗,反正他閑著也是閑著,就當自己是臨時司機或臨時地陪外加導游,打打太極,任務完成送對方啟程,天下自然無事,萬象歸太平。
但今天……
他沒預料到的。怎麼可能預料得到!路過這玻璃窗晶瑩的咖啡店,不期然卻遇上她。
是她。啊,是她!
好久沒見的她。
他還記得她,記得那麼那麼牢。同在公寓遇過數次,又在公司附近的百貨公司附近偶見幾次,見她與一個男人在一起,有回又十分巧地在他當時兼任開課的某大學推廣中心驚遇,幾次驚詫,混著意外之喜。然後,她突然就消失。他不曾再遇見過她。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他定神看著她的眼。
清澈、明亮、晶瑩,蘊了一池水波似。但那遼遠的感覺不見了。他看著她,她也直直看著他,眸里那一汪大洋的遼遠感褪逝,變得有焦距——將他實實看進眼眸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