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就這樣傳開。
「怎麼辦?」一大堆人涌來探消息。舒馬茲楊的秘書應接不暇,他們連我都干擾到。不只是我,舒馬茲楊的門生坐都沒被放過,但他們沒人听過完全的曲子,我當然也不會說。
「別理他們就沒事。」舒馬茲楊眉頭卻沒放松。
他被煩夠了。除此以外,還有一個舒馬茲夫人,外加瑪琳夫人。
「對不起,都是我惹的禍。如果我不纏著你彈奏,就不會變成這樣。」
「這跟你沒關系,你不必在意。」
「你還是罵我一下,我會比較好過。」我不是在說笑,這種暗潮洶涌、腳底下有暗礁似的氣氛真讓人受不了。
舒馬茲楊總算笑出來。「劉理兒,你有被虐待傾向,明明說跟你無關了。」
「但再這樣被那些人纏下去,真的會瘋掉。」
「不好意思,反而是我拖累你了。」
舒馬茲楊這麼說,才真教我不好意思。最好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不過,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越希望,越偏偏願違。反正不曉得是誰在外頭推波助瀾——我想是舒馬茲夫人吧——事情不息反猖狂。
而且越演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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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五分鐘演奏會就開始。我坐在觀眾席中,無法抑制心情的緊張。
不算太大的音樂廳坐滿了人,座無虛席,除了樂迷、記者,還來了一票樂評家。當然還少不了舒馬茲夫人。
這些人那些人,全部都是來听舒馬茲楊的演奏。
舒馬茲楊當然不情願,只不過,面對眾方的騷擾,這仿佛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他選擇音樂學院的中型樂廳,快速決定時間,讓舒馬茲夫人沒機會大肆宣傳。演奏會只是應付和交代。
聞風來的人,那些記者、樂評家,把音樂廳塞滿。想起初來柏林,我心中對曼因坦教授的安排的質疑,萬分慶幸舒馬茲楊沒有透視的能力。
燈光暗了,嘈雜聲靜下來。我看見穿著燕尾服的舒馬茲楊從舞台旁走出來走到舞台中心。
燈光打在他身上,英俊的臉沒有笑容沒有表情。我初次會見他時,他就是這個模樣。
我低頭看臨時印制的節目單。曲目不多,只有四首,全是舒馬茲楊自己的創作,壓軸的就是那曲「在亞洲的星空下」。
第一曲是舒馬茲楊多年前的舊作。怎麼說?技巧自然不差,情感表達也是,但似乎隔絕著什麼,總覺得親近不了,沒能撫慰人的心靈。
第二首曲于奔放起來,火候、力道十足,追平當年。後面一首有點悶,琴音多有抑郁,听得人透不過氣。
最後一曲「在亞洲的星空下」就像我當日在他公寓琴間听到的那樣。音樂一開始,我看到某些樂評家的眉頭蹙起來,但我也看到一些訝然欣賞。
等曲子進行到那個宛如男女交歡申吟的曲段,我的臉莫名的驀然脹紅起來。這才恍然大悟,這寫的根本是我們相會的經過。
舒馬茲楊啊……我在心頭低低喊,再一次戀愛上。
結束後,有一大半的人熱烈到站起來鼓掌,但也有一大半的人在原處坐著不動。再看那些樂評家的表情,明天的評論會怎麼樣,也許可以猜得到。
就像奧爾夫說的,舒馬茲楊的音樂相當、甚至非常有魅力。但魅力這種東西,每個人的解釋不一樣,主觀又吊詭,你的蜜糖我的毒藥,反應可以兩極,毀譽可以參半。
魅力是沒有絕對的。
我走到後台,瞧瞧舒馬茲夫人不在才進去。
「怎麼樣?」舒馬茲楊抬起頭,額頭微微出汗。
「棒極了!」我是真心的。
「你的耳力太差了。」他微微一笑。大概也是滿意。
「你會擔心他們怎麼評論嗎?」
「擔心也沒用。」沒正面回答。頓一下,接著說︰「而且,也是明天的事。」
我想他自己心里應該有底。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說過,我已經不是以前的舒馬茲楊了。」
我不曉得該怎麼應答,只能坐在他身旁。他的神情看起來不像後悔懊惱,也沒有沮喪消沉,也沒有失望擔憂,相對的,也沒有得意自滿。
我什麼都看不出來。
明天評論會怎麼寫,此刻我們都不知道,因為那是明天的事。
人潮流來了。我立刻看到舒馬茲夫人。我對舒馬茲楊眨個眼,他拉住我的手,塞了一串鑰匙進我手里,壓低聲說︰
「先到車子里等我,我馬上就會趕出去。」
我還來不及回話,就被一堆人擠開,只得隔著人頭回他一眼無奈。舒馬茲楊嘴角攏起笑,隔空朝我擺擺手,然後,我們彼此對望的視線就被阻斷再掩沒。
我走出休息室。沒有人知道舒馬茲楊那首曲子是寫給我的;在激昂的音樂中,我們身與心是那樣的交歡。
我想我該跟舒馬茲楊打個商量,明天開始,不再練那讓人手指痛的漢農練習曲。
《全書完》
*附注︰德國于二00二年,通用貨幣改為「歐元」。故事中仍沿用「馬克」,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