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莞爾。「真要出了唱片,你能躲到哪里去?而且,你已經被後浪推開,被浪花淘去了的人物,誰還找你錄音啊?」說到後頭,我聲音已止不住笑。
「說的也是,我已經江郎才盡,沒有人會找我。」舒馬茲楊也索性開起玩笑。
我們對望著笑,所有的煩惱好像都沒了。望著望著,他靠過來我偎過去,手臂纏上他的脖子,他雙手攏住了我的腰,順勢一斜,倒在地毯上。
身體跟身體就那麼相疊。他的重量壓在我的重量之上。
「今天我不回去了。」他說著,親了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密密且麻麻。
我雙臂緊勾著他的脖子,這樣被我纏著,他即使想回去也走不了。
「你想回去也走不掉。」我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低笑出來,舌忝著我的耳朵。
暖氣變得太強,一切彷佛都融化掉。
第十一章
真的,說舒馬茲楊過氣了,那實在太小看他。所以,盡避他心中是那樣的打算,事情總沒有那麼美好簡單。
錄音演奏不僅是躲在幕後奏奏彈彈就可以。不管他願不願意,都以一種形式,暴露現身在公眾之前。他當年初成名時,錄制的唱片對他的名聲絕對有宣傳與推波助瀾的加乘效應,甚且以極快的速度,用一種無形的方式,將他推介到大眾之前。
如此,與他重新上舞台著實沒什麼差異。
還有,還要應付樂評家的批評,那更加令他煩厭。
舒馬茲楊不是天生親切友善友愛世人的人,我領教過。重新出發,樂評家不會輕易將他放過。
所以,他遲遲不想行動。
我想他根本不願意。
「你覺得失望嗎?」他問我。我們在餐廳吃飯,四周全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和工作人員。
舒馬茲楊不只與我,也和別人這樣一起吃過飯。所以,越是公開,越是平常,我們和其他在餐廳里吃飯的人沒什麼不一樣。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我沒回答,反問。老實說,私心里,我的確是覺得他「人在福中不知福」。他佔盡一切有利的條件,卻對之嗤之以鼻。就好像出身富貴的富家少爺,不屑自己的家世,口口聲聲要和平凡人一樣。
「你問。」舒馬茲楊只是喝著咖啡,似乎沒胃口。
「你曾經無數次在舞台上,在無數觀眾面前展現了音樂的神奇,使人感動,明了音樂可以達到忘我的極致。我相信只要有過那種經驗,一定很難忘懷。你難道一點都不懷念留戀那種在舞台上與自己的音樂結合為一體,激越、昂揚、熱情的感覺,和樂迷感動熱情的歡呼和掌聲嗎?」
舒馬茲楊表情變沉肅,一口一口喝著咖啡。
「我的確是想過。」咖啡喝到盡,舒馬茲楊終于承認。
「那麼你為什麼不願意……復出?」他說他是累了,這時他的表情如此陰暗,我突然發現似乎觸到了不該觸的什麼。
「我拿什麼復出?」神態更陰晦。「理兒,我也不願承認的,可是,事實是,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舒馬茲楊’了。」
啊!這句話像雷擊,我震栗一下。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才听了你的演奏,你把我父親的曲子詮釋得那麼好!」我不相信他的話。
「那是不夠的。」舒馬茲楊一直不願去談去踫觸的,我卻殘忍的讓他拿刀去挖自己傷口的肉。「我自己知道,我頂多只是在原地打轉。」
「這樣就足夠了!」
「不。」刀子利,挖得深,只怕見骨。「我有我的自尊。如果不能超越以前的我,只是停留在原地,我的姿態只怕會更難看。那些樂評家說我江郎才盡,某個方面來說,的確如此。」
我吃不下飯了。
「對不起,我……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樣殘忍逼他承認,又說出這一切,我難堪難過的抬不起頭。
平凡的我,忘了他的驕傲。像舒馬茲楊這般叱 過的人,感觸當然更多,只是他不讓他的傷口暴露,不給人看見。
「沒關系,你只要不對我失望就好。」他說︰「以前我不相信的,但真是神奇,遇上你,我忽然又有創作的力量。可是,這畢竟不是神話傳奇,然後我就能一下子才情盡露,更勝從前,重新又揚名世界。」到最後他淡淡笑起來。
「那麼,你說可以接受錄音演奏是因為我,而與你母親的妥協?」
舒馬茲楊沒回答。
沉默就是默認吧。所以我虛榮又一廂情願的以為如此。我也願意相信,的確是因為如此。
我承認我膚淺,我愛舒馬茲楊這「為了我」的舉動,知道自己被他收在心里重視著,天涯海角都願意追隨。
「舒馬茲楊。」我喚他。如果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我大概會撲過去。
「你不覺得失望嗎?我到底真的過氣了。」舒馬茲楊很認真,藍眼珠更晦澀。
「請你不要這麼說。」我吸口氣,「曼因坦教授將我介紹來這里,表示他相信你,你一定有你的過人之處。不管你回不回舞台,能不能再次立足于樂壇中心,我一定都跟著你。其實,像我這種沒天賦的學生才真是累贅;能跟著你學習,其實是我運氣。」
我沒有意思諂媚、討好或安慰舒馬茲楊。但他眨動眼,藍眼楮變得溫暖柔和。
我想,這種時候,無聲勝有聲。舒馬茲楊只是看著我,伸手過來握我的手,再沒有其它太多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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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淨打工回家帶了一瓶紅酒,冰箱有昨天吃剩的炒面,紅酒配炒面,我們就那麼吃喝起來。
「這個要慶祝什麼?」我舉舉紅酒瓶。
「我領薪水。」
「還有呢?」
王淨呷一口炒面絲,配飲一口酒。
「他說他要過來柏林,要跟我重新開始。」
「他?那個黑龍江?」我大口吞酒,嗆到了。「那你怎麼說?」
「不要。他來我也不見。」
呵,我喜歡她的直截了當和干脆,雖然這樣的決絕大概純粹只是理論上。
「他要求你呢?你狠得下心?」
「你再瞧我狠不狠得下心。」王淨橫我一眼,神態和聲音里的那嬌狠樣我怎麼學也學不來。
「最好是這樣。」我是甘拜下風。她性格里的精采豐富有時教人艷羨。看王淨,偶爾我會有「李世民十八歲出來打天下」的聯想。我讀長詩,除了那長城玉門關,就想看漢唐盛世的長安。
「你這個人真怪,」王淨放下酒打量我。「你在勸我跟他徹底分是不?人家不都是勸和不勸分?」
「我什麼都不勸,對那種勸慰排解的角色沒興趣。」是的,我一直忘了承認,我其實不是那種純潔善良的族類。
不過,即便如此,也請不要理當如此的就用類推法將我想成狡猾邪惡的女子。我承認,我的思考里有著世故的污穢,我的性格里也染了一點現實的機巧勢利,不盡然的全是風花雪月,但這也只是順應進化的趨勢與因應階級社會的形勢,畢竟,一個人要在歐羅巴這塊大陸順利過活並不容易。
我明白自己是不完美的,有太多的缺陷,我也不想掩飾。我想,我大概也只能這樣了,所以心安理得︰何況,我並沒有要求別人來欣賞喜歡我。
「你跟‘朋馳’的事都解決了嗎?」紅酒香醇,炒面可口,想想好像沒什麼好不滿足了。
「我跟羅藍德有什麼好解決的?他離婚是他的事,可不關我的事。倒是你跟你那個舒馬茲楊的事解決了沒有?」
好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搖晃酒杯,燈光下,臉龐映上美麗的玫瑰紅。笑吟吟說︰「解決不了。我也不想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