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跟我說,我當然不知道。」我咬了一大口隻果,隨便嚼兩下便吞進肚子里去。
我特地來柏林找舒馬茲楊的,當然不可能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的「大事記」我多少能背一些。不過,李紅搞神秘,說了半天,我還是不曉得她指的是什麼。
「你知不知道舒馬茲楊曾經十分風光,獨領樂壇風騷多年,然後突然消聲匿跡?」李紅說。
我點頭。這一點我曉得。
「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又不是在說故事,李紅偏偏來一手故弄玄虛。
「為什麼?」我很耐心地配合。
「當然是為了女人!」
李紅的表情、語氣、態度,全是一副理所當然。
「你知道舒馬茲楊有日本血統吧?」李紅又說︰「好像是為了一個日本女人,搞得聲名惡臭,所以才被樂壇放逐。」
好像?這麼說,這個故事也是作不準的。
「既然是‘好像’那表示根本沒有人搞得清是怎麼回事,對吧?」我連啃了幾口隻果,把殘核丟進垃圾桶,順手以手背抹了嘴巴一把。
「可大家都這麼說,不會錯。」
大家都這麼說,並不表示我也得跟著這麼說。但我沒有對李紅這麼說。
「你怎麼對舒馬茲楊的消息那麼靈通?」我半開玩笑。李紅學的是商,應該更關心股市的指數才對。
「我在國內學過幾年琴,出來才改學商的。」
啊?!我望著李紅。
我知道她來德國許多年了。在大城市生長,家鄉經濟開發早,商業活動蓬勃,生活水準消費指數都不亞于一些國際城市。李紅看得多,識見也廣,懂得選擇對自己前途較有利的方面,倒讓我佩服她的決斷了。
「我還在國內音樂學校的時候,舒馬茲楊還是國際樂壇上數一數二的人物。誰知道沒多久就——」她又撇撇嘴。
「听說他那時迷戀上的是一個有夫之婦,年紀又比他大,跟他好像還有血緣關系。總之,亂七八糟的。反正他就此一蹶不振,再也創作不出好作品。他音準好,才華驚人,外界一致看好他朝作曲指揮之路發展,原來要接替卡拉楊,接受他的地位也不是難事。偏偏搞出那種丑事,結果伯林愛樂的指揮位置就教義大利的阿巴多給搶了去。他呢,落魄到搞一家音樂學院。」
「舒馬茲楊沒那麼差勁。」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替舒馬茲楊說話。
這種情節太老套、沒新意,像煞三流小說的故事。可是听李紅這樣說,我對舒馬茲楊的印象反倒沒開始那麼偏頗了。
理由很簡單。大凡會為情傷為情愁的男人,都壞不到哪里去。
我是這麼認為啦。看看我家的男人,浪漫得!我只遺憾怎麼沒有遇上那麼一個。
啊,我是有杜介廷的。這小小的不知足實在不應該。
「總之,你最好防一點。」李紅警告我。
我只是笑。我可沒忘她一開始眼底那抹艷羨。
「如果是你,你防他嗎?」我冷不防問她。
李紅楞一下,眼神復雜。到底老實說︰「不防。」
我又笑一下。
李紅這個人不差,敢愛敢爭取,又不怕人說話。雖然談不上崇拜欣賞,但我還是挺佩服的。
不過,我還是想搬家的。
我想對自己老實一點。不習慣就是不習慣,我不想勉強自己習慣。
第三章
八點五十九分,我走進琴室。舒馬茲楊已經在里頭等我。
一星期三次,舒馬茲楊親自指導我。他有許多學生,事務纏身,忙,對時間要求嚴格。遲到過三次,這個學生他便不要,沒得商量。
不是開玩笑。這是有過例子的。
上完課,他要求我每天至少練習兩小時。每天。包括禮拜六禮拜天及任何例假日,沒有例外。「舒馬茲楊音樂學院」不是補習學校,是領有正式文憑的學院,除了鋼琴,我還得修習音樂理論。
那是枯燥得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出來前,我早已念過;不過,現在是用德文念。
非常的辛苦。也因此,我已經兩整個禮拜沒見到杜介廷。
我放下背包。注意到鋼琴上擺的東西。
「那是什麼?」讓我傻眼。
「你不認識?」舒馬茲楊斜過臉龐。
不。我當然認識,再熟悉不過了。我從小就看到大。
但到底他放一個節拍器要做什麼?
「從今天開始,你停止一切樂曲的演奏練習,重新做最基礎的練習,直到把拍子確切地抓準了再說。」
「啊!」他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我說的你都听清楚了?」
他的表情凝著,他的眼楮里沒有笑,他的嘴唇抿得緊出殘酷的線條——他是正經的,一點都不是在開玩笑。
「舒馬茲楊先生,這……」我吞吞吐吐。不是「羞辱」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這好像叫一個習武十幾年、功夫還不錯的人重新去蹲馬步一樣;也像一個研究院大學生,回頭去做幼稚園的習題一樣。不只是屈辱,是一種自尊的掃蕩。
「我不喜歡把話說第二次。好了,開始練習了。」
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生氣嗎?非常。
我不是那種不順意便輕易要個性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可是,舒馬茲楊實在,呃,太過分了一點。
我呆呆坐著。表面無動,可心里頭掙扎得天翻地覆。
「你在發什麼呆?!」舒馬茲楊不悅地合掌拍了一下。
我震了一下,看看他。咬緊著牙,跟著節拍器,從最基礎開始。
听著節拍器單調的嗒嗒聲,好像又回到小時候學鋼琴的那光景。想著想著岔了神,手背忽然輕輕吃痛。
「專心一點!」舒馬茲楊拿著指揮棒,當我出錯時,毫不留情便打過來。
心中那種恥辱更難說明了。
「我不是小孩子,舒馬茲楊先生。」我忍不住。
「我沒當你是。」
「可是——」我望著他手中的指揮棒。
「我已經跟你說過,你這輩子最多當個鋼琴老師就已經很不錯,可是你硬是不肯死心。礙于曼因坦教授的關系,我不得不收你。如果你對我不滿,盡避請便︰如果你想跟著我,就照我的規矩來。」
我的心激烈的跳,兩旁太陽穴充著血。這個人這樣的惡毒傲慢,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受的那些樂評家惡意的批評了。
但想想,這原是我最要命的缺點,舒馬茲楊的不留情面于我自尊有損,但也有他的道理吧。
我不需要替他找理由的。但不這樣,我怕我會失控;到最後,連到柏林來的理由都模糊了。
也只有咬著牙忍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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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這樣咬著牙關練習,結果很快我就覺得牙根酸痛得不得了。
所以下課後我沒回家,跑到自由大學找杜介廷。我想見他,尋找一點安慰。我想他抱著我溫暖我,給我輕輕的吻。
這時候,他多半會在他慣常去的咖啡館。果不其然,我在上回我們去的那家咖啡館找到了他。
他不是一個人。和一個女孩面對面坐在一起,正在互相對著彼此笑。笑容很好,好似天和地中間就只剩下他們這兩個。
我抽口氣。當然沒有像言情片的女主角那樣掉頭走掉。
我走過去,拍拍杜介廷的肩膀。笑容就勾起來。
「理兒!」杜介廷好不驚喜,一下就攬住我。「怎麼突然來了?!」想起他對面的同伴,柔聲說︰「來,給你介紹。這是我大學的學妹,章芷蕙。芷蕙,這是理兒。」
「你好。」我看著章芷蕙烏黑滑溜的長發,長睫毛女圭女圭似的大眼楮,圓潤的兩頰及紅女敕飽滿的嘴巴。
東方人喜歡這種柔情似水型的;就是西方男子也會戀戀那嫵媚溫柔的女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