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你能做什麼?」沈冬生不禁打趣問。
「我啊,我只能風花雪月。」說著,她自己先笑起來。
也是。她書念得不好,也不是「賢妻良母」的料。他也無法想像,她背著孩子,一邊煮飯炒菜一邊抹地的模樣,跟她給他的意象太不相符了。就像她說的,她只適合談風花雪月。
可是,雖然他一定會盡他的能力供養她——他一直認為,每個男人至少要有能力供養老婆的。不然,原來娶的是一個如詩如畫的女人,娶了之後卻變成一個油頭垢面的黃臉婆,那實在是太糟蹋了。可是,生活這件事,到底要落柴米油鹽的實,離不開穿衣吃飯,他怎麼可能一年終頭陪她風花雪月?
想到這里,他大吃一驚,手一震,裝了熱咖啡的洗筆筒差點打翻。
「小心!」徐夏生叫一聲,伸手去救洗筆筒,怕它翻了,呆呆地被濺出的咖啡燙了手。
她又叫一聲。沈冬生趕緊放下咖啡,拉了她到洗手台沖冷水。
「沒事啦,只是濺到幾點咖啡而已。」徐夏生擺動手掌,表示沒事。
沈冬生沒吭聲,心頭仍然驚嚇。他怎麼想那麼遠了!?未免太遠!
「我沒事啦。」徐夏生又說一聲。
沈冬生這才發現他仍然抓著她的手。他沒放手,看她臉紅,但她不臉紅。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夏生。」
「你問。」看他認真的模樣,徐夏生也緊張起來。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一個很普通的高中老師,也沒什麼大作為,這一輩子可能也就是這樣了。有些人看上我,因為他們不知道這些。你呢?你喜歡我什麼地方?」
徐夏生想想,說︰「皮相吧。」
沈冬生臉色微微一變,松開手。
「你不高興?」她傾傾頭,看到他生硬的表情,「你原期待我說是因為你的個性、你的內涵是不是?可是,你好像忘了,我其實也不特殊,只是個平凡普通的女孩。在我都還不認識你、不曾與你交談那時,原就是因為先受你的外表吸引。後來,我發現你不愛笑,便常常遠遠看著你。到最後,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法忘記,卻是因為那感覺。」
「感覺?」
「我也說不上來,很抽象。可是,人到底不能憑感覺而愛戀對不對?總要有一個思念的印象。」
「可是,我總會老。」語氣帶嘲諷。
徐夏生卻輕笑起來。「等你老了,我也老了。剛好互不上下,互相扯平。」
這他倒沒想到。沈冬生愣了愣,然後覺得釋懷。
「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但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
「沈……嗯,冬生……」她叫他,還是有一種不習慣。
「你應該叫我沈老師。」沈冬生一句話就拉開距離。
徐夏生搖頭。「叫老師我也不自在。」她知道他的用意,裝作不知道。談情說愛還是要死皮賴臉,她還不夠積極。
「說的也是。你以前好像也很少這樣叫我。」沈冬生想想,搖頭嘆口氣,說︰「可是,我是你的老師。」
「我肚子有點餓,你請我吃東西好不好?」徐夏生把話岔開。
「不好。」沈冬生一口回絕。她這樣來找他,可是他——「夏生,我……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難以啟齒,但不能隱瞞了。
那表情,那眼神——「你不必說,我也可以猜到。」他不可能一直一個人的。徐夏生勉強笑一下,笑容蒼白,沒有力道。
「既然這樣,那……」他不希望說得太白。
徐夏生沉默許久,才問︰「你結婚了?」
「沒有。但我……」不說還是不行。沈冬生避開她的眼。「我有一個在交往的女友……」
她仍沉默。不知道是釋懷還是嘆惋。
「你跟我說這個,是要我死心?」到底開口。
「我說了,我有在交往的女朋友……」
「那麼,」她突然走過去,把手伸進他臂彎。「也不多我一個。」她不管那麼多了,連自尊也不打算要。
沈冬生發現她微微在發抖。一個人要改變性格是很難的,她本來就不是熱情放肆的人,在意的事要裝作不在乎、裝作不難過,根本是不可能。她最大膽的舉動,大概也就是喝他喝過的咖啡罷了吧?
他想抽開手,衣袖濕濕的,才發現她在流淚。
「夏生?」他無法動。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她驀然撲向他,哭著說︰「可惡!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夏生!」她對他又打又咬的,鼻水都流出來,沾了他滿胸膛,胸口涼涼的。
「可恨!」徐夏生仍然哭不停,纏緊他。「我就是不死心!就是要纏死你!」
這會是那時那個老用空洞透明的眼神瞧著他,像是要將他看穿,瞧得他心虛的徐夏生嗎?
沈冬生呆怔住,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爆發,撒潑放肆。
他沒動,任著她發泄,任著她纏。老實說,他心里有小小的震驚,有著奇異的感受。
等她哭歇了,他才說︰「你看鼻水都流出來了,我的衣服全沾了你的鼻水。」
「我幫你洗就是了。」她不道歉。
「然後呢?跟著你是不是要幫我煮飯了?你不是說你做不來這些?」
「我——」
「夏生,」他打斷她,「也許你對我印象不對,所以過了這麼久了,你又跑回來找我,以為自己最喜歡我。過一陣子,等你更認識我了,你就會明白的。」
「你說這麼多,是怕我糾纏你,要我死心,還是怕麻煩?」
沈冬生拿開她還糾著他的手。
「你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了,夏生,你知道這樣下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嗎?」他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以後請你別再到學校找我——」
「你還是怕麻煩吧?」
徐夏生的口氣簡直挑釁。沈冬生有點惱怒,說︰「是,我是怕麻煩!這樣你懂了吧?懂了就別再纏著我!」三兩下就把東西收拾好,抓了鑰匙打算離開。
「你還不走?」口氣冷淡。
氣氛變得很僵。徐夏生微微咬唇,眼淚又來,她把它強逼了回去。
這樣一走,沈冬生一定不會再理她。她望向他,他把臉別開不理她。她突然氣起來,走到他身邊,身體故意踫觸他身體。
沈冬生立刻掉頭走開,開了燈,帶上門。徐夏生默默跟著他。他知道她在他身後,但他不理她,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拉大兩人的距離。
徐夏生跟不上,好幾次得小跑起來。但沈冬生越走越快,她又追了一會,突然停下來,不再動了。
※※※
她究竟在干什麼!?夸父追日根本就是愚蠢的事!她到底要多丟臉才會甘心、才會明白!?
操場上有風。夜晚的校園怎麼看處處有著鬼怪。徐夏生繞著操場走了一圈,才慢慢走出去。
校門口站著那個人,等著她。
她停在他面前;他伸手模她的臉頰。
「哭了?」
「沒有。」她不肯承認,說起不相干的事︰「那時候一個人在異鄉,沒認識半個人,水土不服,連續一個禮拜沒有上廁所,結果,痔瘡也來了。本來的外痔成內痔,好像有顆火球在肛門口燒一樣,又痛又熱辣辣的。」
沈冬生沒有笑。「你拐著彎罵我像你肛門口的那粒痔瘡是不是?」
沒有女人會對著他的臉、當著他的面說這種粗俗不雅的事。她這樣說,他卻覺得平常。
「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那時候的淒慘而已。」
那時候真的是很慘,走路都變外八;但再慘也不會比現在狼狽,她覺得好像連腳下的泥土都不如。
「我以為你走了。」她低頭不看他。
「你沒出來我怎麼走?」他反間為答。口氣不冷,但也不熱,風浪過後那種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