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都點了。」
就是這樣,都點了,再去更改實在太麻煩。大多數的人就是這樣妥協的過生活。像他和唐荷莉的關系,像他的喝咖啡,像他的……太多了,妥協又妥協。
咖啡來了。沈冬生踫也不踫。裊裊的熱霧直撲向他的臉。它的存在像是只為了表示他們相見面的一種證明。兩杯咖啡,兩個尚留有餘溫的座位,即便在他們離去後仍會短暫存在的證明。一種存在證明另一種存在。
「何必呢?」徐夏生說。
沈冬生抬頭。「不必那麼敏感,很多事情就是這樣。」
怎麼不知覺說起這個了?他不存心的。
「這些年你都做些什麼?大學應該畢業了吧?」他換個話題。都六年了,足夠一個生命歷次的轉換。
「沒有。」徐夏生卻搖頭。
「沒有?」奇怪,他也沒有太驚訝。
她點頭。「說這個沒什麼意思——」
「沒關系,你說。」他想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嗯。」他點頭。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沒把大學念完,還剩一年。」
她停下來。沈冬生等著。
看他沒有放棄的意思,徐夏生喝了口咖啡,並不看他。說︰
「其實我有努力的,只是每天那樣上課、下課,久了,我都不曉得在做什麼。我對社團活動沒太大興趣,也不常跟同學來往,於是就開始打工了。剩下一年時,成績壞得念不下去,又沒地方好去——」她又停頓下來。
他可以想像。從以前,她原就不是功課頂尖的那類學生;她的成績一向不怎麼樣的。
「因為打工存了一點錢,所以我就出去了。」
她再次停頓,結束了的意思。
「然後呢?」沈冬生偏追問。
「然後?」徐夏生偏偏頭,「然後啊……」她把那個語尾助詞拖得很長,像是無奈何了,才繼續說︰「去的時候是冬天,灰撲撲的,看不到陽光,每天數著日子。我不是等一天過盡了,才將那天劃掉;而是一醒來,就覺得這天要消逝了,在月歷上劃上個大××。很灰暗的,那時候。」
他看著她,她也抬頭看他,之間的空氣脹得滿滿,張力很大,飽脹的,好像一踫觸就會爆裂開。
那空洞無表情的眼神。都多少年了?認出了,那雙眼。這一剎,他真的有一種沖動,想抱住她,牢牢的抱住她,抱住那消逝了的昨天。
「其實,」她低下了頭,「適應了以後,會覺得那樣的生活還不錯,悠閑又自在;只是,常常半夜醒來,憂郁極了,也不能跟任何人說去。我其實適應能力差,意志力薄弱,忍受挫折的能力也低;但也不能因此就找個人來頂護吧。人生、生活這種事,別人是保護不了一輩子的。」
「在那種夜半的憂郁里,有時會有結束生命的念頭。但我想,我的這個念頭,還是浪漫多於現實的令人絕望吧,雖然常常覺得荒涼。」
到此為止,真的結束了。徐夏生再次抬起頭,微微搖頭,及肩的半長發凌亂張揚,卻亂得煞是好看。
「怎麼說到這個了!很抱歉,我本來沒打算說這些的——」
「沒關系。」沈冬生不以為意。「只是,你啊,還是那樣教人有些擔心。死了不一定能變成天使,就算變成天使也沒多大意思,永恆這種東西,想想其實挺恐怖的。」
徐夏生目不轉楮地盯著他;那目光帶著奇異的重量感,讓人承受不住。而他終究沒有把目光移開。
「而且,」她看著他說︰「天使都很蠢吧?」
他對她笑起來。嘩地一下子回到過去。
「是啊。」原來,她還記得。他也沒忘過。
他看看時間,沒什麼用意的。但她誤會他這個舉動,猛然站起來,說︰
「啊,我該走了。你還要上課,佔用了你那麼多時間。」
「不,我——」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告訴她,他請了整個下午的假。
「我——」她拿起帳單,似乎想說什麼。
「我來就行。」他拿走她手上的帳單。
「謝謝。那麼——」她點個頭。
要走了吧?沈冬生想。他也跟著站起來。
走出咖啡店,突然就沉默了。他看著她離開,等著她走遠。她是走了,遲疑的,突然又回頭。
「沈冬生。」她第一次叫喚他的名字。走回向他。
听她叫喚他的名字,是那樣的異樣感,沈冬生下意識抿了抿唇,些微的緊張感,不習慣。
「我——」她站定在他面前。他發現,她咬著下唇。
她也跟他一樣的不習慣嗎?
「我——」她在遲疑。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寫下一個號碼,然後朝他伸出的手。無言的。
徐夏生啊徐夏生。他望望她掩藏起來的眼神,輕輕抓拖住她的手,在她手掌心寫下他的電話號碼。
「謝謝。」她向他道謝,望著手心的號碼。
為什麼道謝呢?
「那一顆星球……」他忽然想起來。
徐夏生抬起眼,望著他。
「你寄給我的那顆星球……」他想著,望著她的眼。突然改變說︰「為什麼寄給我枯掉的玫瑰?」
徐夏生只是淡淡笑了笑,沒說什麼。
「你以前不愛笑的。」他抓住那個淡然的笑。
「是啊。」她說。
「改天一起去看夕陽吧。」他想也沒想就說了。這意識存在他心中許久了,不需要去想。
「夕陽啊……」她點頭,頓一下,「那麼,走了。」
「好。」他也點頭。
路上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他等她的身影走遠,看不見了,才掉頭往回走。應該是上班的時間,這麼多人在這時候卻在街上四處穿梭,到底在干什麼呢?他真想不懂。
他抬起頭。透過薄冷的空氣,天空也呈現一種冷光的藍。慢慢的,還會更藍。
玫瑰如果不是玫瑰,就不叫玫瑰;所以,藍天如果不是藍的,也不叫藍天。而有一種玫瑰,卻是藍的。
※※※
門打開,透過里頭的光,蔡清和露出一只眼楮來。
沈冬生對他抬抬手上的白蘭地酒。
「是你。」門全開了。蔡清和比個「等一下」的手勢,回到講到一半的電話去。
沈冬生自動走進去,關上門。
餅了大概三分鐘,蔡清和才結束那通電話,搖著頭走遇去,一臉負荷沉重的模樣。
「你媽?」沈冬生問。把白蘭地遞給他。
蔡清和搖頭,更淒慘的模樣。
「王月霞。」相親的那女孩。「你終於下定決心打電話給她了?」
蔡清和又搖頭。「她打來的。」
「這樣啊。也沒什麼不好,干嘛那麼無奈?」
「你不知道,這種事很麻煩的。」戀愛這種東西,看似甜蜜,但隨之而來的瑣碎,煩不勝煩。譬如要帶對方到哪里看燈海;是吃西餐還是中餐;看電影好呢,還是听音樂會……等等之類的瑣碎而避之不開的討厭的「選擇題」。
「這種事,不必想得太復雜,順其自然就好了。」反正就是過生活,沒有必要照著「手冊指南」走。
「算了,不說這些。」蔡清和揮個手,「吃牛肉火鍋好嗎?」
牛肉火鍋和白蘭地好像有些不搭調。不過,管它!
「好啊。」沈冬生舒服的坐下來,月兌掉外套。
矮桌子兼暖爐兼圍爐功用,也不需多張羅,一爐熱鍋一下子就沸騰起來。
「你上哪兒了?我找了你一下午。」蔡清和一邊把牛肉放進鍋里一邊問。
「有點事。找我有事?」
「也沒什麼。好好的,你干麼請假?」
「嗯……」沈冬生想了一下,喝口酒,把事情約略告訴他。
「哦,她來了。然後呢?」
「然後?」像是沒想到這個問題,他稍露迷茫,「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