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上就走。」我不勞他們費心,馬上接口。轉頭對爸媽說。「我先走了,明天還要上班。有什麼事,就打電話給我。」
爸點個頭︰「這麼晚了,小心一點。」
外頭風雨已經變小,海岸公路上一路盲眼的漆黑。
在荒涼的客運車內,我忽地又想起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還有,大衛勞倫斯說的——我從未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
第十二章
雖然早就知道何美瑛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但我沒想到會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男人,所以當他應門出來,我簡直愣住,還以為我找錯了地方。
「你一定就是阿滿對不對?嘿!我是班杰明。」他對我咧開嘴笑,怪腔怪調的中文,熱烈地伸手握住我的手。
浪平已經先到了。我是直接從聚落趕來的,沒能先和他踫面,如果他有去找我的話,也可能踫了一牆的沉寂。他坐在那里,姿態相當沉默。看見我,拍了拍他身旁的位子。
何美瑛從廚房出來,說︰「怎麼現在才到?」
「我回去了一趟。」我說。坐在浪平的身旁。
「怎麼回事?」浪平問。他英文好,但並不打算遷就班杰明。
「沒什麼。」
「你還不打算說是嗎?」他皺起眉。
班杰明有趣地看著他們,可能不怎麼懂我們在講什麼。
何美瑛說︰「班,餃子我都包好了,就麻煩你了。」
「沒問題。」班杰明起身到廚房。他大概負責下餃子。
總算剩下我們三個人。
何美瑛看看我們,說︰「So,又見面了。」
我來遲,不知道她跟浪平乍再相見是怎樣的場面。唏噓嗎?但從他們的表情看不出來,感覺就像還在從前那般。
她跟著又說︰「我想你們都知道我爸例會欠人家一債連夜搬家走人,所以我也不必多說。那之後的故事也很簡單,我爸死性不改,我媽跑了,帶了我妹妹一起跑,我姐不回家,我呢,就像你們現在看到的這樣。」簡短幾句話把故事交代完。
我的事沒什麼好說的,她也大概都知道;至于浪平的事,我能說的也都告訴她了。這幾年的斷線,並沒真的產生那麼嚴重的空白。
「你學有專長,成為獨當一面的發型設計師,很了不起的。」浪平態度平平的。
我從沒听他夸贊過誰,他對何美瑛這樣說,言外的含意不僅是認同。我們是同伴。
何美瑛涼笑一下。「我倒寧願跟你們一樣,不要成為什麼發型設計師。」
「像我們這樣有什麼好?」我吐口氣。「像浪平是好的,浪平能力本來就好。像我,工作沒一處穩定,浪浪蕩蕩的,有什麼好!?」
「起碼你當了四年的快樂大學生。」
「快樂?」我不禁有些懷疑。
浪平岔開話題,說︰「我今天打電話回去——」他停下來,看著我,好像在等我說話。
看他那表情,我想他大概都知道了。我也不是有意要瞞他,我只是忙得沒時間告訴他——這些日子,我根本都沒跟他踫面。想到這里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對浪平的不關心,我自己的事一亂,就將他擺在一旁,而他幫了我那麼多忙。
「到底什麼事?」何美瑛問。
我嘆口氣,才說︰「我們家那里倒了。」
「怎麼會那樣!?」
我聳個肩,就是那樣。
「那你爸媽怎麼辦?」
我搖搖頭,實在懶得再多說,太多的不愉快。爸媽在李正雄家待了兩天,就被趕到李寶婷家去。李寶婷老大不情願,不斷抱怨她家里人多地方小,沒兩天,又把爸媽踢到李正雄家。就這樣,被踢來踢去。我想讓他們跟我一起,又沒那個能力。
好幾次,媽木然的看著我,眼底泛著微微的水光。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無言的搖頭。我不知道她那搖頭代表什麼意思。深深覺得自己是那麼沒出息。李寶婷也許是對的,念了大學有什麼用!我掙的錢還不夠養活我自己!
後來還是阿旺幫我們想了主意。何美瑛他們搬走後,房子就一直空著。阿旺把門撬開,幫忙我們清掃,稍微修理了一下,爸媽才總算安頓下來。
「我爸媽現在就住你們家。」我說。
何美瑛會意。說︰「反正那房子空著也沒人住。再說,我爸當年也倒了你媽不少錢。」
我不想提那件事,默不作聲。
班杰明在廚房里忽然呱呱叫說︰「美,快來!水跑出來了!」
何美瑛匆匆跑到廚房,然後就听她跟班杰明叫成一團。從客廳隱約可以听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忙亂的很愉快的樣子,間雜可以听到他們的笑聲。
浪平不防逼近我說︰「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我不是不告訴你,」我試著解釋。「我每天兩頭跑,又累又慌又忙。我想找你,又怕太麻煩你——」
「你明知道一點都不麻煩!」
「浪平,你自己的事已經夠多了,不用管那麼多。你知道我听到什麼嗎?」
「听到什麼?」浪平臉色一點也沒變,不怎麼感興趣。
我說︰「學校一個女老師跟我說一些你的事,天曉得他們是怎麼听來的,說你風評不好你應該知道是指什麼才對。浪平,你這樣不累嗎?」
「怎麼會累!」河美瑛端了一大盤的餃子出來。接著我的話說︰「他從以前就這樣,大爛人一個!」
班杰明跟著端了一大盤餃子出來。而後又回廚房拿筷子、調味醬。
「你還跟那個薇薇安有來往嗎?」何美瑛極突然地問道。
「嗯。」浪平隨便應一聲,不怎麼在乎,用手拿了一個餃子。
「爛人!」何美瑛罵他一句。我看他根本充耳不聞。
「誰要醬油?辣椒?」班杰明抱了一堆調味著和筷子出來。
我老大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吃,浪平也是。
班杰明興味盎然地看看我們,說︰「我听美說,你們兩個很好,看你們吃東西的樣子,果然很像。」
「咳!」我猛不防嗆到,咳了老半天。
「你跟阿滿為什麼沒在一起?我還以為你們——你不是喜歡她嗎?」何美瑛對著浪平,像在發問。
「美瑛,你別瞎說行嗎?」我對她皺眉。她這樣說些有的沒有的,會讓我覺得別扭。
何美瑛不理我,又說︰「你如果喜歡阿滿,最好不要再和那些有的沒有的女人來往。真搞不懂你!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浪平板不吭聲,如同他平常的不理人。
我愈吃愈多,肚子有些脹。酒足飯飽,何美瑛和我負責收拾,浪平和班杰明負責洗碗。我邊擦桌子邊說︰「美瑛,以後不要再說那種什麼喜不喜歡的事,我會覺得別扭的。」
「浪平真的都沒對你表示過嗎?」她問,有些懷疑。
我搖頭。「我們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們是同伴,同伴,你應該明白的,對吧?好像你跟我們的關系也是一樣。」
「我懂,我當然明白。但從以前我就覺得浪平是喜歡你的,他對你總是比較特別。現在也是!我感覺得出來。」
「別亂揣測了。」我略略皺眉。「倒是你,怎麼回事?」我指的是班杰明。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我跟班杰明已經同居快一年了,我是在PUB認識他的。」
何美瑛回答的很無所謂。
「你愛他嗎?」我忍不住問,卻忽然覺得這個問題有點荒謬。
何美瑛聳個肩,露出一種古怪奇異的表情。
「什麼意思?你不愛他嗎?」
「是愛啊,沒錯。」她的表情像在這麼說。
她重重嘆口氣,又微微笑起來,淡淡地,像嘲諷。
但愛情能到怎樣的天長地久?汲取愛情的歡愉不是很好嗎?何必去招惹那些苦痛。何況「愛情」這種東西太抽像了,且又跟著太多瑣碎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