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平,」我皺眉,開口說。「你不能——她不行的。」
浪平抬一下眉毛。
「她不行,你知道的。她是……我的老師。你——不行的!」
「那又怎麼樣?」他根本不管誰是誰,對他來說沒什麼不一樣。
是老師又怎麼樣?他根本無所謂身份年齡的差別。又怎麼樣?他的態度平常的那麼冷淡。
薇薇安比他大,又是個老師——這事實本身就是個禁忌,會被談論的禁忌。但浪平連想都懶得去想。他跟一個個的女孩交往,多一個薇薇安或少一個薇薇安都沒什麼差別。
「就算那不怎樣——」我停一下。我知道他明白我在說什麼。男學生和女老師來往,觸犯的是一種道德的不倫。但這不是重點,存在浪平平常的態度里,有一種我不陌生的褻瀆。我皺個眉說︰「如果你不是認真的,就不要惹她。」
浪平抿抿嘴,沒說話。隔一會,轉向我,說︰「我沒有惹她。」那言外的意思很清楚,沒什麼喜不喜歡。
就是這樣!浪平的態度就是這樣。他不會主動去招惹,但別人主動了,他也不拒絕,可有可無的。
「那就拒絕。」我嘆口氣。「浪平,人家不明白你的態度,別找自己的麻煩。」
這是我第一次干涉他的事。他看看我,突然說︰「如果我是認真的呢?」
我瞪他一會,說;「隨便你。」掉頭走開。
我很清楚,他不是認真的。
「等等——」他抓住我。「隨便我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有些煩躁。「你也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薇薇安跟你來往的那些女孩不一樣,她的身份不一樣。你想別人知道了會怎麼說,她麻煩,你也麻煩。」
我說得夠白了。就是兩個字,麻煩。
不管認不認真,喜不喜歡,觸犯了某種身份立場的禁忌、就是一種褻瀆。只是,到底是什麼因素造成這種落差?同樣的感情內容,身份一改,立場一變,便什麼都不同。
辨範吧。文明是一種秩序,一種規範。道德也是。
「你以為我們的麻煩還會少嗎?」浪平抓緊的手松了一些。
「是不少,但沒必要攬上這一個。不過,隨便你吧。」我的語氣態度變得和浪平一樣的平常。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太驚奇。偶爾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們將這種常人視志褻瀆的行為不當一回事。是因為我們生活的環境使我們看慣了各種光怪陸離的事,麻木了,所以再怎麼驚駭的事,我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像浪平之于薇薇安,就是一種褻瀆。對道德的褻瀆,對愛情的褻瀆。我無知無識的父母對文明的褻瀆。我們這些人,一開始的生活就充滿對這個文明禮教社會的褻瀆。
浪平一路都沒說話,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麼。我心里還映著那消融在氤氳水光中的紅色汽車尾燈,以及他所說的那些話。
何美瑛說得沒錯,我——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們的出身太卑微,一開始就有一種不平衡。想太多,只是徒然傷害自己。
夢當然可以作,但作那種永遠不會實現的夢又有什麼意義?徒然招惹訕笑,為自己覺得難堪。
算了吧。把一切忘了。
雨差不多停了,叉入了廣場,我腳步設停,只是擺個手。
「阿滿——」浪平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回頭看他。
他嘴唇動一下,搖搖頭,說︰「沒什麼。走吧。」
「哦。」我應一聲,慢慢拖著腳步爬上坡。
我們完全不像那般正該年輕的青春少年,我們的思緒里有一種因應環境的的太早熟。
多半的人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但我們看來,隨波逐流浪也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藝術生活。
我們是浮沉的生活。
第八章
我喜歡邊緣,那是生命的所在。
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這應該是我看過的某部電影里頭的台詞。它還說,性格造就命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我喜歡這個台詞。我們一直在邊緣。在生活的邊緣,在愛情的邊緣,在一切的邊緣。邊緣,那是我們這種浮沉生物的寫照。
雨還是沒停。吃飯時,爸一直在咳嗽。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咳個不停,喝了好幾瓶的感冒糖漿,還是沒效。
「我看晚點去‘顏昧’那里打個針好了。」媽皺眉說。
「顏昧」的全名是「圓興」診所,在隔壁漁村通往市區的半路上,大概是方圓五百里內惟一的一家診所;從內科看到外科,各種疑難雜癥無所不包。聚落里的人有什麼病痛都往那兒跑,打個針,拿包藥,兩三天就沒事,從來也沒醫死過人。但不知是怎麼回事,大家都管那診所叫「顏昧」。據說那醫師姓顏,至于昧是昧什麼,那就不可考了。
「這兩天要上工,去幫我拿點藥水回來就好了。」爸扒著稀飯,邊咳邊說。
媽不再作聲。爸好不容易有份雜工,賺錢是最重要。再說,舊歷年快到了,年關總是難過,沒錢更難捱。
「快點吃一吃,」媽媽轉向我。「便當不要忘了。」
我快速吃著稀飯。每天總是這樣匆忙,有一天我的胃一定會壞掉。
媽又說︰「你少跟何仔他們那個阿瑛和阿旺家那個阿乎在一起。別好的不學,淨是學些有的沒的。」
村子里開始有一些關于浪平和何美瑛的雜七雜八的閑言閑語。詳細內容不可考,但總之不會太好听就是了。男與女之間,過了某種程度的年齡就不再是兩小無猜了,開始有界限,開始有一把尺在衡量。我想,聚落這些人是這麼想的。奇怪的是,我們淨對一些光怪陸離的事覺得麻木,一方面卻還是津津樂道于閑言閑語。
我沒作聲,快速把飯吃光,抓了傘和外套。
「我走了。」才推開門,斜雨就打進來。
走到車站,照例的,濕了半身。浪平和何美瑛已經先到了。還有一些人,用種奇異的目光打量他們。
浪平繃著臉,大概他也听說了。何美瑛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不管處在哪種生態,她一直適應得很好。我不確定,但我覺得,她對自己有著某種的認定和信心,和我性格深處里的退縮差別是那麼大。
「這些人簡直神經病,什麼都能傳!」浪平生氣地對我吼。
「你干嘛對我發火,又不是我說的。」我皺個眉。我不是在意他對我吼,而是一清早的,日子何必那麼難過。而且,浪平不是會見那種閑言闡語的人,大概還有什麼其它的不愉快。
「別理他,他不知道哪里不對勁了,一早就給人臉色看。」何美瑛說︰「你知道他們那些人都說些什麼嗎?說我跟浪平每天同進同出,早出晚歸,背地里偷偷模模不知道于些什麼。簡直是廢話,我們每天早出晚歸能干什麼?那些人就是吃飽撐著了。」
我看看浪平。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不太理人。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和薇薇安見面,那晚之後,我們就沒再提過那件事。
氣氛有些沉窒,我們三個人都沒有講話。再一個多禮拜就是期末考,緊跟著寒假,然後舊歷年就追著來。最近我有時會想到聯考的事,但沒敢想太多,想到錢的事總是擺月兌不了那種困窘和難堪,有種無能為力。
到了學校,何美瑛突然拉住我說︰「阿滿,我覺得浪平最近有些怪怪的,你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腦中飛快閃過薇薇安和浪平的那一幕。但會嗎?
我搖頭。要我怎麼說?
第一節便是薇薇安的課。她穿著鵝黃的高領毛衣,配上李維550的牛仔褲,打扮得很年輕。自從那個「不巧」,她看到我,總是有些尷尬。但多半的事只要習慣了就好吧?我想那個「尷尬」大概不會持續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