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四十分,總算,該來的沒有來,不該來的當然也沒來,非出發不可了。她瞄了一下,一場預期轟轟烈烈的活動,結果只有小貓四、五只。
開車的多納將車開得飛快,勉強趕上電影開演的時間。進場之前,別人忙著撒尿、買零嘴,她好奇地逛了場子一圈──結果還是那句話,人類其實都一樣,全世界的廁所和電影院也都一樣。
她松了一口氣。擠在一堆金發、白皮膚、高鼻子、深眼楮的外國人當中,把腳蹺得高高的,十分的隨便自在。隔鄰那個左耳戴了一只耳環的金發男孩轉頭看她一眼,她也回他一眼,然後他咧嘴笑一下,她也咧嘴回他一個笑。大概腿長的關系,他那雙腿蹺得比她還高,牛仔褲還有幾個破洞。
「這些外國人……」她暗暗搖頭。突然不禁要笑出來。什麼「外國人」,其實她自己才是沒頭沒腦闖入別人地盤的「外國人」!
電影號稱是緊張刺激的動作片,結果對白多,鏡頭又冗長,拖泥帶水的,實在有夠難看;加上英語發音又沒有字幕,整部片子有一大半她根本是有听沒有懂,就覺得更難看了。
散場後才九點多,天才剛黑,還不算太晚。但這到底跟她從前自己一個人住時不一樣。她查一下公車時刻,要到十點才有車。
「還是先打個電話吧。」她怕泰德已經回家,她這個「寄居人」卻還在外頭游蕩,禮貌上說不過去。
「維納斯!」她低頭塞率找著零錢,對街有人搖手喊她。
燈光有些暗,她還沒有看清楚是誰,對方已經走過來。是莉莉和伊萊莎她們。
「啊,是你們。」她倒不覺得意外。來了這些日子,她發現,這個城市真的很小,隨便走就可以踫到認識的人。
「你怎麼會在這里?」莉莉先開口。
維納斯指指身後不遠的電影院。
伊萊莎問︰「好看嗎?」
「超級難看。不過,如果你有睡眠的問題的話,正好可以幫你催眠。」
莉莉笑起來,說︰「你要回去了嗎?我們正要去跳舞,你要不要一起來?」
維納斯搖頭笑說︰「不了,謝謝。」
「一起來嘛!大家開心地玩一場。」莉莉熱誠地又邀請。
「不行啦,我不方便太晚回家。」
「為什麼?你住在住宿家庭里是不是?打個電話回去跟他們說一聲不就行了。你又不是小孩了。」伊萊莎睜著漂亮的大眼楮,簡直像個洋女圭女圭。
維納斯微微笑,懶得解釋太多,心想還是先打電話,其它的待會再說。她比個手勢,轉身走進電話亭。
試了兩次,電話一直在佔線中。她不禁皺下眉,耐著性子又撥了電話,這一次很快就通線了。
「是你啊,維納斯。」艾利接的電話,一副忙得喘不過氣的口吻。「你今天好晚哦,還不回家?」
「嗯,我有點事,晚一點才會回去。」維納斯不太流利地解釋著。她以前一個人生活,想做什麼就去做,還不習慣做什麼事都得向人交代解釋。
「晚一點回來?多晚?」艾利還帶一點稚女敕的童音像狐狸一般地多疑起來。
「你該不會也打算今天晚上不回來吧?爹地剛剛才打電話回來說他工作忙,今天晚上不回來呢。」
「是嗎?泰德叔叔今天不回去呀──電話好吵,怎麼回事?」她听說泰德今晚不回去,心想自己不好再在外頭逗留太久,正盤算著拒絕莉莉她們的邀請,話筒那端驀地傳來刺耳的雜聲。
「是亞歷他們啦!」艾利沒好氣地說︰「他跟艾琳娜不曉得從哪里找來一堆唱片,全是一些亂七八糟的音樂,吵死人了。」說著,聲音轉偏了一邊,吼叫著︰「亞歷,你能不能小聲一點!吵死人了!我在講電話你知不知道!」
他的抱怨似乎有了效,吵雜聲小了許多。維納斯的心情卻莫名地跟著低落下來,沉甸甸的。
「欽,維納斯,」艾利說︰「你可不要在外頭逗留太久哦,別忘了你可是女生。好了,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回來?」
「晚一點就是了。」她突然覺得郁悶透了。本來她打定主意打完電話就搭公車回去,臨時卻改了口,從電話中不時傳來的那隱約的音樂聲讓她不禁要蹙眉。她看了莉莉她們一眼,說︰「我要跟同學一起去跳舞,很晚才會回去,我也不知道幾點,不必等我。」
「跳舞!?可是現在都快十點了哪!」
「那正好啊。」她咯咯笑起來,有一點故意的痛快。「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必十點就上床睡覺。」
「什麼嘛!」艾利有點不服氣,咕噥一聲,可也沒辦法。突然他又偏離話筒,高聲喊說︰「亞歷,維納斯說她要去跳舞,很晚才會回來──」
維納斯被他的舉動驚了一跳,不禁皺眉。听著他又問說︰「好了,告訴我,哪家舞廳,和什麼人在一起?」
「艾利,」她悶哼一聲,沒好氣地說︰「你也太嗦了吧,問那麼多做什麼!要不要我連今天晚上吃了什麼,上了幾次廁所都跟你報告?」
「我是關心你啊,不然我才懶得問呢!」
這個小毛頭!維納斯搖搖頭,說︰「是嗎?那多謝了;不過,如果你真的關心我的話,就幫我把冰箱里那盤‘涼拌冬粉’吃掉,別辜負班奈太太的好意。」
「我才不要!」艾利怪叫起來。「你要害我拉肚子啊!」
維納斯听著哈哈笑起來。忽然話筒傳來艾琳娜那嗲聲嗲氣做作的嬌叫聲,好像踩到了幾只死老鼠似。
「怎麼了?」她的心沉下來。
「艾琳娜啦!」艾利的聲音顯得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她剛剛叫著肚子餓,亞歷拿班奈太太做的那盤‘涼拌冬粉’嚇她。她吃了一口立刻就吐出來,大呼小叫埋怨亞歷──」他頓了一下,像是怕維納斯擔心,語氣懶懶地又加了一句,說︰「你不必擔心,頂多只是拉肚子而已,她是在跟亞歷撒嬌。」
「哦。」維納斯沒表示什麼,只是覺得嘴巴有些火燥,不是滋味起來。她到現在還沒吃晚飯,肚子空空的,塞滿胃酸。
雖然她不太願意承認,但她自己多少還是有些自覺,听到亞歷山大的名字,總會讓她覺得敏感,心情無端沉甸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討厭听到有關他跟艾琳娜的種種,總是讓她覺得不舒服;有時像加了醋似,破壞她心情原本一池微甜的寧靜海,心頭的滋味完全變了味道。她實在不喜歡那種感覺,偏偏常常要遇見,心里便覺得更恨了,莫名其妙地有一股煩躁與騷亂。
可惡!
她真想狠狠地大叫一聲。她張口吸了一大口氣,不提防撞上莉莉和伊萊莎詢問好奇的眼光,硬生生地把那口氣吞進肚子里去,悶入一團火燥里。
悶啊,真的是悶。她忍不住仰起頭,偷了一點空隙吁了口氣。
她不懂。她怎麼會這麼容易煩躁、沉不住氣呢?──真不像她自己──她心悸了一下,隨即又不禁顰蹙起眉頭。
☆☆☆
菸酒、搖賓、昏燈,舞池、汗水、喧嘩。
暗影幢幢,尋樂人笑天涯。
真的,全世界的舞廳長得都差不多,伸手不見五指,活像進了一個大黑店;時而五顏六彩的燈光旋來轉去,閃得人昏頭轉向;然後煙霧裊裊,一個一個人頭晃動,鬼影幢幢。就是那樣,沒什麼新鮮的。
苞著莉莉她們進入這間大黑店時,廳里正播著強勁有力的搖賓,高亢甜甜的嗓音不斷復頌著「跟我說謊吧,告訴我甜蜜的謊言」,音樂聲大得使人耳聾,籠罩在一片帶著甜甜滋味的謊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