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楚?」花佑芬又發出一聲驚逢。
徐愛潘卻沒什麼反應,表現得很麻木。她約略看過徐楚這名字,是一家男性休閑雜志「男人對話」的負責人。因為工作上需要,她有時會翻翻男性雜志,當作資料使用。「男人對話」標榜品味,走雅痞路線,相對于女性雜志而言,性質大概同「時尚」、「柯夢波丹」一流;無論在編輯、內容或者市場上,都有不錯的評價。不過,徐楚只是出錢老板,並不實際參與編務,沾雜志好評的光,名字偶爾會被提一下,她不巧留意到而已。可花佑芬是專業編輯人,認識得多,取舍的標準、角度和她不同。徐楚當然是名不見經傳,但出錢的老板能像他把雜志辦得有聲有色又有口碑,實在也是很難得,不只是銅臭而已。
「徐先生真了不起,能辦一份那樣水準以上的雜志。‘男人對話’在我們編輯眼中,評價相當不錯!」花佑芬毫不吝嗇地給予贊美,把距離又拉近了幾分,口氣听起來倒像認識了一段時日。
「哪里!雜志有好評,是編輯們的才干和能力,我又不管事,一點功勞也沒有。」徐楚倒是有自知之明。
「出錢老板能做到像這樣也不容易,徐先生不必太謙虛。」花佑芬哈哈一笑。
大概她對徐楚的態度太過熱絡了,引起他身旁的女人不悅,艷麗的臉冷凝著。花佑芬自己也察覺了,收住笑,閉上了大嘴。徐愛潘也悶不吭聲,兩個人都不知道徐楚和身旁女人的關系,但在社會打混久了,在任何場合,都夠聰明得不主動去問那些身旁帶著女人的男人,他們之間,是什麼關系。因為,結了婚的男人,身邊帶的,不見得是他們的太太,搞錯了的話——那多尷尬。
徐楚似乎也沒有向他們介紹身旁女人的打算。花佑芬瞄了他左手一眼,無名指上嵌著一圈金燦燦的環戒。她收回視線,和徐愛潘交換一眼無言。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天色已暗了下來;從車窗里望出去,看到的淨是一團黑。這樣的氛圍下,不說話實在教人很難受。徐楚不時會說笑幾聲,仍是沒有什麼顧忌;花佑芬見狀,有的沒有的又和他攀談起來,聊得不亦樂乎,也不管他身旁那女人的臉色。徐愛潘識趣地閉緊嘴巴,心不在焉地漫眺著一團黑的窗外影致。
「……你以為呢?徐小姐?」她人在漫不經心中,卻听徐楚說著,忽然叫問著她。
「啊!?」她猛醒過來,有些尷尬。她根本沒在听他們談話,但又不想多事,胡亂地點頭附和,想就此蒙混過去。
卻不料徐楚濃眉一挑,銳利的眼由後視鏡盯著她,沒完沒了地。「徐小姐也是這種想法!?男人像動物,女人則像植物?動物是野蠻、危險的,帶侵略性;植物是奉獻的,是包容性?」
什麼!?徐愛潘暗暗皺眉。他們竟生熟不忌談到這種話題?不由得轉頭對花佑芬皺皺眉。
「怎麼?」花佑芬笑擋開她顰蹙的額眉,存心推她下水似的說︰「你不是常說男女之間就像動物和植物一樣?一個侵略,一個等待和承受;還說愛情是種墮落,大凡天下女人的墮落,都是自作自受!」
後視鏡中的徐楚濃眉又是一揚,眉眼欲笑非笑的,像昨夜晚風里那相似的神情。
「哪有!?我哪在那麼說!?我——」徐愛潘本能地辯解,情緒有些急,一急便就口吃︰「我——我是有說過後面的——但——前面——什麼動物——我沒——沒——哎!」愈說愈不清楚,急得瞪眼大叫一聲。
不知道花佑芬存的是什麼心,沒來由地扯她趟這渾水。這種話,能在陌生從面前這般毫無顧忌的亂說嗎?真不知道她腦袋哪根筋故障掉了!
「我開玩笑的,你別這麼緊張!」花佑芬笑不停。「但你小說里寫的那些,什麼‘男人是肉欲的動物’、‘受荷爾蒙控制’什麼的,總沒錯吧?」
徐楚的女人皺眉了;徐楚則嘴角噙著笑,耐人尋味地。
「徐小姐說的也沒錯。」他聲音略略低抑,不知是要替徐愛潘解圍,還是落實她的指陳。「泰半的男人受支配,有才能產生動力和熱情。如果說男人是受荷爾蒙影響的動物,那也沒有什麼不對。男人間一切的、競爭與活力,都是由荷爾蒙而起。它們的確使男性原始的動物性增強——嫉妒、殘忍、憎厭、競爭等等。不過,別忘了,它同時也使男人的熱情加強。總歸一句,有才有熱情。」
「說得真好!」花佑芬竟然鼓起掌。
徐愛潘別開臉,車窗上映著她模糊的容顏。她維持十年的相思惦念不變,但有沒有一輩子不變的感情呢?她實在很想知道。花佑芬質疑她這份感情的「純粹度」與「實質性」,她自己也慢慢起了猶豫。到最後,她會只是在愛個幻影嗎?在愛一個她心中虛無的image?這十年,她遲遲不敢踏出那面對的一步,是否源于某種下意識?
下意識里,她總不敢相信一種只愛一個女人就像女人也不可能永遠只愛一個男人。否則,人一輩子注定只能對愛承諾一次,那麼,漫漫人生,那些失戀的、分手的、離婚的,該置于何處?而這世間,每個人經歷過的該都不只一段故事;既然每個人都曾經有過那麼多的故事,那麼,人如何永遠只愛一個人?
這是她的迷惑,也許也是花佑芬說的「相信唯一是很危險」的本質。
想想,所謂「唯一」,其實只是自己情感的「一廂情願」。
「徐小姐好像不怎麼以為然?還是我太坦白了?」不知為什麼,徐楚盡要來撩她。
她由後視鏡看看他;他臉上有一種奇異的興味,還添加幾些好奇。嘴角那抹隱約的笑,更使得那股奇異的興味變得粘膩,揶揄譏嘲似的;她不由得懷疑,昨晚他是否听到了什麼?還是,他在笑她的「陳腐」?剛剛他那番話看似為她解圍,其實是在反嘲她「男人是肉欲動物」的潔癖乖戾吧?
「不,我沒有意見。」她討厭他那麼笑,要看穿什麼似的。
「是嗎?」徐楚故意留一個吊詭,尾音揚得高高的。
他身旁女人突然開口,沖著她,挑釁和不悅說︰「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生,怎麼會不懂、沒意見?寫小說的,不就在男人和女人的糾葛中打轉?不過,我不太明白,女人渴望愛情,怎麼算是自作自受和墮落?」
「我不是那個意思。」徐愛潘不些無可奈何,埋怨地蹙了花佑芬一眼。她根本不想被扯進這場爭辯,退讓地只求息事寧人。
那女人輕輕哼一聲,沒再進一步追擊。方才那挑釁,似乎只為發泄一些不滿。徐楚太殷勤了,淨撩徐愛潘;而女人的神經太細,禁不起那種敏感。
花佑芬「哈」一聲,笑聲劃破暫寧的空間,說︰「你們別看阿潘是寫小說的,稀奇古怪的想法一堆,其實關于感情的事,她最古董了——」
「佑芬,你少胡說!」徐愛潘瞪起眼。花佑芬口沒遮攔的,簡直替她找麻煩!她不習慣這種「交淺言深」,更不明白話題怎麼會兜到她身上。
幸好這時車子駛上了高架圓環,進入市區,混亂的交通收去了徐楚對她的一些不必要的注意。
她重新將視線投向窗外,看著玻璃映上的自己,無端的想起通學的少年生涯,無端的想起潘亞瑟,那個身影總也不會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