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阿飛。你們姊弟妹當然是一家人──誰說不是呢!」張媽轉風轉舵,立刻擺出一張誠懇討好的臉。「我這麼說,是為你擔心,完全為你們姊弟妹著想。你一個女孩子家,要負擔一家的生活是很累的,而且──張媽媽說句不中听的,你弟妹們跟著你,你有能力讓他們過舒適的生活、栽培他們成人嗎?阿飛,你也不是外人,所以張媽媽才能肯跟你說這些。我真的全是為你們著想,否則我何必說這些來惹人厭呢!」
張媽刻意把聲音放得很凝重,充滿現實的壓迫,但表情十分誠懇。李蝶飛抬頭看她一眼,又低下臉去,低聲說︰「我明白,謝謝張媽媽。」
她相信張媽說這些話,的確是真的出自一番好意,但老媽才剛死不久,如果張媽再晚一些時日再跟她討論這些現實問題,她會更感激。她實在無法懷疑張媽她們的關懷和善意,可是這當口跟她說這些,無疑像是在對一個已經患了癌癥的人,還口口聲聲提醒他說︰「你得了癌癥,就快死了」那般──她雖然很感激,胸懷卻總有種說不出口的耿礙。
「你不必謝我,我看你就像自家人一樣,小昭也是。」張媽眼中的殷切更深,目光緊攫著她,懇求說︰「阿飛,我知道我的要求太唐突了一點。不過,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小昭,也很疼小昭,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而且,小昭也很黏我,當我是媽媽一樣離不開我──呃,我這樣說,你別介意,我只是──嗯,我的意思是說,小昭如果跟了我,我保證,一定會讓他過得很幸福的。阿飛,張媽媽拜托你,讓小昭到我家來好嗎?」
「張媽媽……」李蝶飛為難極了,極力想避開那幾雙炯炯迫人的目光。
張媽媽不放過她,緊迫著︰「再說,小昭還那麼小,才四歲,正是需要媽媽的時候。阿飛,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小昭需要一個媽媽──我跟你保證,我會當一個好媽媽的。」
「可是……」她迭迭後退,張媽三人便步步進逼。
「阿飛,」張媽慈愛關切充滿渴望的眼神,一步步將她逼到角落,像一只不停吐絲的蜘蛛,織就一個綿密的綱,慢慢將不慎陷落的獵物逼到絕處。「張媽媽求你,讓小昭到我家來好嗎?如果你答應,我絕不會虧待你的。我跟你張伯伯商量好了,我們會送你一筆──」
「我不答應!」張媽的話來不及說完,即被一聲慍怒不滿打斷;那聲音粗蠻無禮,充滿少年的盛氣,很有幾分不將一切放在眼內的傲慢。
「阿徹!」李蝶飛又慶又喜,突然松了一口氣!她被逼得簡直沒有退路,羅徹突然過來,攪亂了這一切,她只覺得繃緊的神經突然一松,總算可以好好喘口氣。
「張媽媽,多謝你的關心。我們以後的生活也許會苦一點,但這一點我們都有覺悟,無論如何,我們一家人都要在一起。小昭是我們的弟弟,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這是我們的責任,沒有將他送給人撫養的道理,請你不必為我們擔心。」羅徹將李蝶飛拉到身邊,微微地擁住她庇護著。漆亮的眼放著光,毫不退縮地直視張媽等人。
他才十八歲,眉目之間仍流露著少年特有的不畏天地的氣宇,以及一種天生既成的傲氣。但仔細看他微微一個皺眉,一個轉目,顧盼之間,卻有著成熟男子的膽當。他的傲岸不在年輕,而因個性。大概個性自我,不流于群的人,血液里都流有叛逆的因子,都會有這樣一種近似高傲的神情,因為他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有自己的主張,而不附和群體的意見或世俗壓力。感覺就像只孤傲獨行的狼,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接受任何命令。
他是不馴的。狽種的狗,柔馴而無節操,妥協屈附于現實。羅徹是屬于狼種的男子,充斥野生動物的自尊與驕傲貴氣。
先前他看張媽三人圍著他老姊李蝶飛窸窸窣窣的不知在說什麼,特別留了意;只見張媽步步進攻,他老姊被逼得一臉可憐的神氣,他很自然就走過來,不巧便听到見張媽那無理的要求。他听著有氣,雖然勉強維持形式的禮貌,態度卻顯得十分冷淡。
張媽略顯得尷尬,和許媽、袁太太對望一眼,仍不放棄,說︰「阿徹,阿飛,張媽媽知道你們姊弟妹們感情非常好,你們兩人也一分愛護弟妹。可是,小昭年紀還小,他才四歲,正是需要媽媽的時候;你們兩個上班上學,誰來照顧他呢?」
「張媽媽說得沒錯。」張媽使個眼色,許媽接力說道︰「阿徹,你也該為自己著想,還有阿飛──你們都還年輕,前途才開始,這麼做對你們來說是最好的。到許媽媽家里來吧!阿徹。許媽媽和許伯伯會供你上大學,甚至出國念書也沒問題。」
不論聲、色、感情許媽都表現得非常誠懇,滿腔發自內心的慈愛。羅徹卻顯得意興闌珊,對她們的掏心剖肺沒多大興趣,一點都不懂得感激。
「謝謝你,許媽媽。我還是比較喜歡待在自己的家里,到別人家里我會覺得別扭。」冷淡外一派的滿不在乎。
李蝶飛暗暗的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適可而止,卻沒有明確阻止。阿徹的出現,讓她大大地松了口氣。兩人雖說名為姊弟,可很多方面,其實是她倚賴他的多。
這個弟弟是他的驕傲;不過,很多時也是她麻煩的根源。好比現在──也許是她過于敏感──她仿佛看見袁太太細細的鳳眼閃過一絲不愉快。她招架躲避了半天,多少也是因為不想正面沖突,讓場面太尷尬難堪;阿徹一來,可好──沒三分鐘就把袁太太她們得罪光,雖然那也由于她縱容的結果。沒辦法,她實在招架不住了。
「阿飛,阿徹──」袁太太的嗓音原本就有點嗲,但因為面對的是他們,不必像對男人般特別費事去裝模作樣,平素帶著嗲勁的聲音這時听來就變得又尖又細銳,有一種強烈的金屬感。「你們兩個大的自然有自己的盤算,但喬和小昭呢?你們做人家哥哥、姊姊的,替他們將來想過沒有?你們自己決定要怎樣做,可也替他們打算過?他們兩個還小,正是最需要媽媽照顧的時候!」她振振有詞,態度那麼理所當然。
羅徹撇撇嘴很不以為然,李蝶飛卻默然低下頭;她不像羅徹那麼不馴,也許因為太認清現實的關系,對她來說多少有某種程度的作用。雖然很不甘心,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袁太太的話的現實性。盡避她再怎樣愛護喬和小昭,可是光是只有濃稠的感情,對現實問題是沒有任何幫助的。喬和小昭跟著她這個沒太大才能的姊姊,以後的日子可想而知,注定要吃苦。
「這些我都知道,我會盡我的力量照顧喬和小昭的。」李蝶飛試著捍衛被逼得近乎岌岌可危的處境,卻顯得有氣無力,回答得十分軟弱。
「那是當然的,沒有人會懷疑你的人意。」高壓政策奏效,接著就是懷柔手段。袁太太換了一副慈愛的表情,同心同情且同憂地,語重心長說︰「不過,小昭這年紀正是黏媽媽的時候,喬也正當發育的年紀,有個健全安樂的環境對他們來說會比較好。我相信他們一定也希望能有一個溫暖的家和爸爸媽媽──」她略略頓一下,突然轉頭對喬和小昭招手,喊說︰「喬,小昭──來,過來袁媽媽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