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就好。」女乃娘咧開嘴笑起來。這一路她見殷莫愁神色不定郁郁寡歡,一直很擔心,就怕她胡思亂想,想不開。
像是要讓她放心似的,殷莫愁微扯嘴角,回女乃娘一個微笑。隨即斂容,露出一絲哀愁,說︰「對不起,女乃娘,沒能讓你享清福,還連累了你。這一路,辛苦你了。」女乃娘有個女兒嫁到京城外不遠的縣城,一直要接她回去奉養,但女乃娘始終放心不下她。
「快別這麼說!」女乃娘搖頭。鼻頭一酸,淚水涌出了眼眶。卻為殷莫愁感到心疼。「我的事不打緊,倒是小姐你,才叫女乃娘感到心疼不舍。人家哪家的千金小姐會像你這樣,吃這麼些苦頭,就你命苦。我明明托了人上京通報姚大人,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錯,一直沒消沒息。唉!若是老爺還在就好了!」說到後頭,不禁唏噓起來,眼淚鼻水和成一團。
「女乃娘!」殷莫愁低聲想安慰。
女乃娘的唏噓不無牽痛她的心,引起她的感傷。但是又能如何?不管過去如何輝煌,現在的她,僅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兒──一切都結束了。
她父親原為皇朝翰林大學士,飽覽群書,氣質雍華。她身為翰林學士獨生之女,出身書香世家,加以其父並不因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是以從小便飽讀詩書,養成了詩人的氣質,個性里帶著詩人的靈性。在別家千金閨秀忙習針黹刺繡等等的女紅手藝,她卻在燈下書讀得倦了之時,夜半獨上層樓,或者臨風吹嘆。或者對月長吁,總有一些旁人眼中怪異不當的舉止,惹得下人竊竊私議,閑言閑語。為此,常惹得女乃娘說教,她偏偏依然故我。
她的詩人氣習與禮法的閨範教養,實在是不相容的。婦人四德,婦德、婦言、婦工,別說她一樣也構不上,就是「婦容」,她也達不到標準。侯門官宦和大戶人家,要求的閨範是端莊守禮,進退有節,長相福厚正經為要,但她詩性的空靈氣韻,飄忽的生動美,卻最是犯了這種忌諱。
然而,她卻沒有這樣的自覺。女乃娘不斷說勸,巴望她早日醒悟,勸誘她學些女紅針黹,但性格天成,就是無可奈何。
殷老爺因為性格恬淡,對仕途並不甚熱衷。在京中待沒多時,便辭官歸故里。
殷莫愁在鄉野之間長大,連帶的,也不大會戀慕塵世的浮華。倒是看著她雙親的恩愛幸福,與年年湖泊里那儷影雙雙悠游的野雁,兩情問的戀慕情深,叫她無比感動。但求真情真性,感情執一,冷淡里帶著執著。
好景總是不常。兩年前,她爹染上不治的惡疾。隨即病歿。殷夫人受此打擊,一病不起。家道中落,她只得遣去所有的奴僕,變賣田產房舍,身旁只剩一個女乃娘跟著。
殷夫人的病,一拖兩年,病榻上就懸心殷莫愁沒人照顧。提起她和吏部尚書姚謙獨生之子姚文進有指月復為婚的事情。特修書要姚家派人來接殷莫愁。卻不知怎地,對方一直沒有消息。一再等不到姚家派人來接,殷夫人便咽下了氣。
其父既死,因繼而亡故.殷莫愁孑然一身。四顧無親。不得已,只好偕著女乃娘上京投靠姚家。到京城的路途遙迢,她們卻窘迫的運個挑擔的小廝也雇不起.只草草收拾了一些隨身衣物。一個月來,風塵僕僕,長途跋涉,歷經塵灰風霜,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總算快到了京城。
「你別再傷心了,女乃娘。」殷莫愁掏出手絹給女乃娘擦淚。「人死不能復生,就讓它去吧!合該這也是我的命,想通了就沒什麼。來!越過這山頭,就快到京城了,我們還是快趕路吧!」她將所有的悲苦輕輕一抹帶過,接過女乃娘肩著的包袱,背到自己身上,回頭深深又望了蒼漠的平原和穹蒼一眼。此去這一步,過去的一切,那不知世間疾苦冷暖的過去,就真的過去了,就此被隔在風塵中,化為灰,成為塵,永遠沉落在記憶底。前頭迎接的,是人間的風雨現實。她好像溫室里的花朵,生命發生質變,這番回頭後,往事竟如前生,喝過了孟婆湯,從此相忘于天涯。
「走吧!」她轉頭對女乃娘露出個微笑,舉步往前走。
山路雖不若官道的平坦,倒也沒有想像中的崎嶇。途中除了一些砍柴的樵夫,不時也有一些商賈行人來往。之前她們向人問過了。越過這山頭到京城,走山路腳程快的話,半天就可以到達;要是繞官道,那非得花上三天不可。她們盤纏所剩無幾,不夠維持到那許久,只好選擇山道而行。
這一來,倒看盡了明媚的山光。沿途時見林蔭遮天,處處可聞到鳥鳴蟬叫;一波一波不知名的花朵,浪潮一般漫地野放,放肆恣意,明艷鮮怒。若不是偶爾的馬蹄飛踏過,黃塵卷揚,景色則更是怡人。
只是,她們急著趕路,無心于這些醉人的風光。
好不容易走到了半山頭,女乃娘畢竟上了年紀,拖著腳步氣喘不休。
「累了吧?女乃娘?我們歇會兒。」前頭不遠有座茶棚,清風涼送,正好催人疲累。
殷莫愁抬起袖子抹抹汗。扶著女乃娘走向茶棚。
那茶棚僅是幾根木頭和茅草搭建而成,雖然簡陋,卻矗立得叫人莞爾。山寨似的在棚前欄起了一道半拱鏤空的弧門,橫豎一道門檻,門檻上且大大刻了兩個字「情檻」;門楣上則橫書「償情門」三字;在下方又有一行耐人尋味的聯語「入此情門一笑逢──」殷莫愁停在門檻前,望著那行聯語,喃喃念著。一時竟有些怔忡。
入此情門一笑逢?
聚散情緣。茫茫人世,她一生既定,又能與誰邂逅相逢?這荒山茶棚,「情門」內鎖著的,又該會是多少殘缺的緣淺與擦身而過?
一笑相逢;抿笑而去以後呢?是否就此天涯相戀?有多少故事串起又散落,來不及發生的無始無終這山間茶棚一句無心的聯語,不意牽引出她的傷感與怔忡,既傷身世,亦感人世蒼茫。
她垂下眼,輕輕搖頭,心里暗嘆一聲,舉步跨進門檻。角落里,一個英冷的身影正自轉身顧盼,眼底猶含笑意,無心地朝她望來;她同般的不經意,微一抬頭,迎面竟就遇上那一雙帶笑的眼眸。
她愣了一下,心頭驀然一跳。那眼眸如定,無聲望著她,似乎也怔住了。
命定或偶然?還是個邂逅的開頭?
那是個氣宇略帶英冷的年輕公子。眉如劍,眸如星,表情微淡,容顏刀鐫的深刻。
雖作尋常書生的打扮,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感覺他的與眾非同與一股不名所以的氣勢。他並不是那種俊美的男子,但光芒冷熾。舉手投足卻能處處讓人感到氣魄魅力,顧盼間更流露出一股文士的風流神采,又摻散著武將的威峻。雖然看似缺少柔情,卻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吸引。
在他旁側,生了另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公子。兩人斜據角落而坐。處在滿棚山村野夫和樵子商賈之中,顯得相當醒目。
他靜望著殷莫愁。滿棚的喧擾雜鬧聲嘩嘩地流過他們之間那瞬間。所有的聲息像是都凝住了。隔著天河,兩兩相望。
這樣的不期然,畢竟是萬分之一的太巧合,難遇又不可求。但殷莫愁跨過了「情檻」,踏入了「情門」,不經心的這樣抬頭一望,卻就遇上了他那雙含笑的眼眸。是否冥冥中有情牽,牽得這樣的相遇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