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棕色眼楮依舊是美麗的,只是偶爾不輕意,會記著過去的憂郁.我已不再是少年了,所以不再有轟烈的夢想,只是飄蕩的一個老老的靈魂.
餅盡千帆,我依然找不到我喜歡的.感情是不著邊際的兩岸,我在江潮里隨波擺漾,始終靠不了岸;江潮太響,我听不到岸邊是否有人對我呼喚.
「你嘛!再這樣固執下去,鐵定會變成一個沒人敢要的老處女!」班貝去年結婚了,每次見到我,每次總要叨念我一頓.我跟她的交情越來越老,對她的叨念也越來越無所謂.
婉拒了李成發後,這兩年,她一直很積極且熱心地再幫我撮合.我始終笑笑地拒絕,笑笑地將感情保留.
而今,我才總算真正的明白為什麼明知不該愛,卻還是不由自主的無奈;明知道該遺忘,卻始終無法忘懷的悲嘆.
也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寧願一個人忍受所有的寂寞酸楚,咀嚼所有的哀愁孤獨,也不願任感情擺渡,而把所有的愛保留給鐘心的那個人.
曾經滄海,卻便是一生一世.那最初最美的江潮聲……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他.
「你不必替我操心.」我對班貝淡淡地笑了笑.「我覺得這樣很好,沒有太多不必要的牽掛.」
「這哪叫‘不必要的牽掛’!」班貝瞪起眼楮,她就是想不通我為什麼這麼固執,又到底在堅持甚麼?
我始終沒把內心的秘密告訴任何人;沒有人知道我是那樣愛著一個人.我早把所有的愛留給那個人.
「好了!班貝.快把稿子給我吧!」我不想再跟她扯下去.再听她抱怨下去,準沒完沒了.
她把稿子丟給我,一邊說︰「中午一起吃飯?」
「不成.」我搖頭.「我待會還有事,下次吧!」
「哪一次找你,你不是都‘有事’?」班貝翻翻白眼,悻悻地說︰「放心!就你跟我兩個人,沒甚麼其他妖魔鬼怪.你不必防得那麼緊!」
我瞪瞪她.「我是真的有事.有個朋友從國外回來,我要去機場接她.」
「真的?」班貝還是一臉懷疑.
我沒答腔,揚揚稿子,對她擺了擺手.
明娟一去經年,兩年多來,所追求還是一團荒蕪.前兩天夜里突然打電話回來說她預定搭今天的班機返國,叮囑我到機場接她.
明娟爸爸因為工作關系忙碌,明娟媽媽也因為舞團公演在即,抽不出時間,都不能到機場接她,特別拜托我跑一趟,免得她剛回來就形孤形單.
我只好把預定的工作挪開,特別為她空出閑來.
棒開的這兩年多的時空,明娟並不常對我訴苦.我不知道她在異國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日子是否有疲憊.紐約那地方,滿地是音樂家,每個人都汲汲努力追求自己的夢想,實現自己的夢想,置身在其間的明娟,不知道是否悟出了甚麼.
她寫信來說,她常佇足在布克李大橋,漫眺著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東河的水深清遼闊,但河面上總是吹著冷冽的風……字里行間,流露著一種淡淡的異鄉情愁.
那真不像明娟.紐約的冷漠荒涼,竟也叫她感染了一股藝術家的多愁善感.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彷彿有了一種相同的浪蕩的氣息.
不管如何,所有的悲哀都已過去;所有的漂泊最終也會結束.但明娟倦鳥尚有歸巢,而我呢?我依然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
我甩甩頭,昂起了臉──蒼漠的天空依舊.
但我,已不再低頭.
***
機場的大廳,恆常人往人來,上演的,也依舊是恆常的聚散離合.有些事,不管經過了多少年,不管時間怎麼消流,永遠也不會改變.
重站在這大廳,往事歷歷.過去依舊;情懷依舊.
明娟搭乘的班機預計在三點半抵達,加上通關的時間,應該差不多四點過後就會出現.但已經四點多了,仍然盼望不到她的身影.
我又等了一會,還是空等待.重新查探班機到達的時刻,才發現,明娟搭乘的那班機,延遲一個半小時抵達.
突然多出這空閑的時刻,我竟不知該如何.好一會,茫茫地佇立在廳中,欄前,接到親友的人,或彼此出聲問候,或友愛相擁,總有一股團圓的濃厚氣氛;我呆呆地望了那些人一會,眼神漫漫無心,意緒在飄浮.
怔仲過後,我輕聲嘆了口氣.突然不知為什麼,出于一種下意識的莫名,我轉頭朝旅客入關方向看去.
一個似曾相識但又熟悉的身影,提著簡便的行李,緩緩朝我抬起了頭……「潮……」那一剎時,我呆立在那里,怔怔望著.好似哽咽著,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他眼里也有一抹驚訝.怔怔和我對望著.
人潮不斷從我們身旁流過,微微泛起波潮,輕輕將我們推動.
「潮遠先生……你……我……我是來接明娟的……你怎麼突然……我……我……」我望著他,雖以自禁地語無倫次著.
「沈若──」他輕喚一聲,像低嘆.「好久不見了,沈若.好久、好久了……你……好嗎?」
那聲低喚、那聲輕問,喚得我心一糾.那般突然,說不出為什麼,就潺潺流下淚來.
「沈若……」他緩緩走到我面前.「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和我記憶中的你一樣,絲毫都沒有變.」
「為什麼?」我仰起頭,淚無聲地滑落.「為什麼你甚麼都不告訴我?為什麼你就那樣離開我?為什麼?為什麼你甚麼都不對我說?」
「我不能──」他低低說著,彷彿很艱難.
「為什麼?」我顧不得滿臉的淚,抓著他,顫聲追問著︰「我一直在看著你,我心里一直只有你──為什麼你還是不能愛我?不能回頭看看我?」
人來人往的大廳,冷然旁觀著我的悲喜.江潮遠幽淡的容顏如舊,底啞的迴音,句句若嘆息.
「我不能,是因為──」他聲音放得很低,涼涼的,像潮聲的迴響.「我想,你應該找個比較適合的人,我已經不年輕了──」
「不──」我緊抓著他,深怕稍一眨眼,他就會自我眼前消失.「我只要你,從我十五歲起,我就一直看著你.我心里始終只有你,始終只有你.請你回頭看看我!請你──」
我重復又重復一直以來對他的心情和相憶惦記.
「沈若──」他略有一絲遲疑.低低說︰「那一年,我從巴黎寄了機票給你,但我等不到你.後來,再相遇,你身邊已經有了人.演奏會上為你保留的座位,如當年的空缺著;我還是沒有等到你.我以為──所以,隔天我就離開.我想,也許再也見不到你,或者,也許再相遇時,你早已經有所依歸.我怎麼也沒想到──」
「曾經滄海,除卻巫山……」我喃喃唸著.「你記得這首元微之的詩嗎?潮遠先生?」
我俯臉望著我,夜黑深邃的眼楮看進我眼眸.
「我懂,我記得.」他終于伸出手,輕輕撫模我的臉龐.「你有一雙很美麗的眼楮,沈若.我甚麼都懂……」
神啊!便漠的上蒼!我感謝你!靶謝你讓我如此與他再相遇!
「你願意……回頭看看我嗎?」我問聲顫顫.
他沒說話,只是輕輕再撫模我的臉.
我撲進他懷里.忍不住又流下淚.「我愛你,潮遠先生,我一直愛著你,一直……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不敢奢求,只希望再看到你──我只希望能再看你一眼,听听你的聲音,記憶你的笑容──」
江潮遠低嘆一聲,輕輕擁住我.淚珠濕著他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