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甚麼重要事,還不是跟我爸媽約了一起吃飯.」她扯個笑.「你來得正好,一起走吧!反正你也一定還沒吃飯,對吧?」
「也好.」我想了想,點頭說道︰「很久沒有看見你爸媽了,他們都好吧?」
「還不是跟以前一樣.我們一家各有各忙的,吃個飯還得特地約時間!我都快記不清他們的長相了!」
明娟就是愛夸張.但也因為這個特質,而顯得風趣可愛.認識這麼多年,我漠然的多,她熱情可貴.
約的地方就在附近,我們邊走邊聊,繞了一點路,最遲才到.明娟拉著我,笑趨了過去.
「伯父、伯母!」不請自來,我不免有點訕然.
「好久不見了,若水.來,這邊坐.」明娟的媽媽很親切地招呼我.跟明娟認識了那麼多年,她也拿我當女兒,雖然不常見,親切的態度怎麼也不變.
明娟的爸爸對我點個頭微笑,表示歡迎,卻不好對我太親密.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子了,模模頭發、拍拍肩膀那種稱贊小孩的方式舉上,用在我身上是不合時宜了.
座中還有連明彥,他的身旁則坐了一個年齡相彷的女孩.女孩旁邊,相繼坐著個女士和明娟的阿姨.
連明彥只對我一抬眼,說不出是冷或無謂的眼神.許多年不見,他已經不是我印象中的少年;傲然的氣宇依舊,可那神情、容顏都是我陌生的.他本就有著超越年齡的風采和性格,這回相見,更多添了一股男人的魅力和氣味.叫我增添一份陌生.
吃的是歐式自助餐.明娟拉了我到餐台取菜.每當我夾取了甚麼,她一定湊過來瞧瞧,順便推薦保證哪種菜餚好;反正我不挑剔,干脆照她說的取用.
「你表姐呢?怎麼沒來?」我不意回頭,視線掠過明娟的阿姨,猶豫了一會,還是問起.
「咦?我沒有跟你說嗎?她還在歐洲,沒有回來.」
「可是,江潮遠──」怎麼回事?他們兩人感情不是很好嗎?怎忍心兩地相思?
明娟壓低了聲音,說︰「上回我不是告訴過你了,他和我表姐好像處得不是很好──」
我以為只是明娟不確知的誤會.偶然那相逢,我也不敢多問.心情亂糟糟.
「喏,這個──」她轉身夾給我一個蝦球.「你嘗嘗看.很好吃的!」她喜歡吃蝦,也慫恿我多嘗.
我回過神,硬把思緒從混亂中抽離.
她往座位方向眺了一眼,低頭又說︰「明彥從上次回國後,就越來越陰陽怪氣.他剛剛沒睬你,你別介意,他對我也是這個脾氣.啊,對了,他旁邊那女孩你不認識吧?她是我阿姨朋友的女兒──就是坐在我阿姨身旁的那位.她跟我阿姨在同所大學任教,一直很欣賞明彥.那女孩小明彥一歲.我媽挺喜歡那女孩的,偏偏明彥老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平常大家都有來往,明彥也見過那女孩幾次,只是他心里怎麼想,沒有人知道.」
我大概明白情況了.
吃飯的時候我專心吃著,偶爾被問及甚麼才簡單答幾句.反正他們的話題我也插不進去.任何時候,我總覺得我好像孤自繞著行星轉的衛星,荒涼像石頭,始終和人落差了一段的距離.
好不容易熬過這一頓飯,差不多又快到下午茶的時間.明彥阿姨提議去喝茶,我享受不了和他們同等的悠閑,找個藉口月兌身.
「我還有事,那我先告辭了.再見.」我微微俯身.
「你有事,那就不再留你了,有空常到家里來,隨時歡迎你.」明娟媽媽始終親切地微笑著.
離開後,走到十字路口,獨剩自己一個人,我大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等待紅燈轉換時,一不小心,竟沿襲起多年以前的習慣,仰起頭對著天空.
低下頭,面對一個車水馬龍的世界,我輕聲嘆了口氣.伴著我的嘆息,身後突然有人伸手按住我肩膀.
「明彥!」偏回頭過去,竟是連明彥.心里有一點小詫異,因為沒想到;但並不即那麼驚訝.「你不是和伯母們一起離開了嗎?怎麼會在這里?」
他看住我.「我回來找你.」
他一向不愛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讓人感覺有一種辨不清的認真,彷彿他談的話語含帶了甚麼弦外之意.
罷剛在吃飯時,他一直不太搭理人,僅偶爾回答一兩句探問.因為多年未見,中間橫生一種陌生,我不敢太貿然地一廂情願自以為熟悉.對他,遂也沉默著.
「好久不見,你變得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我自然微笑起來,陌生感褪去了幾分.
「是嗎?」他口氣淡淡.綠燈正好亮了,輕攬了我一下.「但你還是沒變,還是跟從前一樣,跟我記憶中的你一樣.」
不!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心里輕輕在否認.
「你要回家嗎?」過了馬路,他側過臉來問我.
久遠以前的印象依稀,我們當中,有些似曾相識過的彷彿.他側過臉來問我話的那舉動,好像久遠以前的那個夏日,也恍恍發生過.日子去太遠了,我再記不得──我還不太想回家,也沒打定主意要去哪里,剛剛說有事純粹只是藉口,被他這麼一問,一時倒不知該做甚麼.
「不趕時間的話,隨便走走好嗎?」他看出我的無所措.
我點頭.和他並肩的腳下意識微開了一些距離.他猛然抓住我,拉近他身旁.吐著冷氣說︰「你不必離得這麼開,我身上沒有瘟疫.」
我愣了一下,怔望著他,望著望著,忽然笑起來.久遠以前的那個記憶回幕到現在,想起了一些從前.
「你以前好像也生氣地對我這麼說過.」我笑著.「對不起,我這是習慣,並不是故意的.」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如今的我,可以笑著說哀愁.但也是因為對方是他吧?
只有他會對我的「習慣」有這種反應;他還是從前那個傲氣的少年.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張無動于衷的臉.你總是像這樣無所謂;對你自己所承諾過的,你也不在乎──告訴我,甚麼才是你在意的……」
我以為連明彥早忘了那件往事的.他卻一直擱在心上,久久無法釋懷.我沉默下來.
「你不打算給我一個回答嗎?」他拖住我.
「我並不是故意不守承諾的.」我看著地上.「那一天我去了,但沒趕上時間,無法入場.只好在音樂廳外等著.本想等演變會結束後,再去找你,向你道歉,但人太多了──」
到這里就夠了!我不願回想那一幕幕教我黯淡流淚的影像.
「真的?」連明彥幾乎無法置信,有喜有驚和意外.「既然這樣,當時你怎麼不解釋?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你沒出現,我心里有多在意!我幾乎要恨起你來了──」
「對不起.那時我……我……」那時我鎮日工作,白天在工地打雜,晚上在快餐店跑堂,忙累得擠不出多余的精力和時間.但這種種,很難對他解釋,他不明白生活對人的磨難.
「算了!」他放棄追根究柢.「你不必再解釋.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真的……在音樂廳外等到音樂會結束?」
我點頭.他不知道我的執著.我不隨便輕易對人做承諾;一旦許諾,無論如何一定會承諾.就像我只要唯一,誓言只對一個人.我已經有個敷衍的人生,不想再牽扯敷衍的感情.
只是這人生,有太多令人無能為力與無可奈何的時候.上天總是俯听不到我的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