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娟本來就知道家里的情況,我也沒瞞過她,但如此突然,不免讓我手足無措.她一下子帖靠得太近,太接近我的真實.
「來看你啊!好久沒見面了.」她眼里臉龐滿滿是笑,有些俏皮.「我怕你會跟著你媽出門工作,太晚來就踫不到,所以一早就跑來.」她探頭張望一下.「你媽呢?」
「她去工作了.」我把門推開些.「要不要進來?我正打算去洗衣服.」
房里的陰暗顯然讓她不適應.到了廚房後頭,半透明塑膠搭建的頂棚透下些明亮;重新見了光,她才像是又活現過來.
「對不起,沒甚麼可以招待你.」我搬個小板凳讓她坐著.
「沒關系,不必跟我客氣.」
我將衣服丟進洗衣機,余下幾件較為髒污厚重的用洗衣粉浸泡在水盤里,用手清洗.洗衣機太老舊了,負荷不了這麼多衣量.
「若水!」明娟將手肘放在膝蓋上,托著下巴,看著我搓著一手的泡沫.昏昏的天光,將她的臉暈上一層曖昧的模糊.「听我表姐說,江潮遠主動找你,教你彈鋼琴?」
靶覺已是很久很遠的事了,我早要將它忘記,偏偏又再重提起,惹我怔忡.
「不是那樣的.」我專心搓洗衣服.「只是有一次,我踫巧在街上遇到江先生,隨便談了一些.他問我喜不喜歡鋼琴──事情就是那樣.就那麼一次而已.你表姐大概還誤會了.其實,我只是好奇,再說,學琴這種事,是要有些天賦的;而且,這時候才開始學琴,也來不及了.」
「原來如此……」明娟恍悟地點點頭.隨即嘟著嘴,埋怨說︰「你也真不夠朋友,這麼好的事都不告訴我!否則,我也可以請他指導我──」
「這又沒甚麼好說的.」我把搓洗好的衣服放在一旁,倒掉洗衣粉的泡沫,重新又注滿水.「再說,他是你未來的表姐夫,你比別人佔了一分便宜,隨時可以請他指導.」
「還說呢!」明娟卻悻悻的,搖頭嘟嘴說︰「我本來也是這樣以為!誰曉得,江潮遠那傢伙挺難纏的,他不輕易接收學生,也不輕易指導別人,听說他這次應邀回國,在XX大學客座半年,也是我姨丈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他點頭的.好歹是他未來的岳父嘛!他不賣點面子也不行.但盡避如此,他也只肯答應每個週末下午撥出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而且,只挑選幾個他認為資質還不錯的指導.」
我听得有些愕然,詫異地抬頭.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訝異了,明娟瞪瞪眼說︰「怎麼,你不相信?」
「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沒辦法!音樂家嘛!總是比較有個性.他那麼有名氣,一大堆人爭著拜托他指導,他如果照單全收,根本應付不來.」
明娟長吁短嘆,嘴巴里雖然替江潮遠辯解,內心卻免不了自己也被拒絕的遺憾.
「你請你表姐拜托他不就行了?」我把清洗好的衣服稍稍扭干,再連同洗衣糟的衣服一起倒進月兌水機將水月兌干.
明娟搖頭.「不成的,怎麼說就是不通.我表姐說,連大學那份客座的指導教授工作他都顯得很勉強,只差沒有表現得很意興闌珊.我只好死心嘍!」
我將盆中的清水倒掉,水波中映現出江潮遠那雙夜黑深邃的眼.我想,我懂.他的「意興闌珊」,只是未遇見撼動他心靈的共嗚震漾.
「所以嘍!」明娟托著下巴,又說道︰「我說你連氣真好!我求都求不到;你卻不費吹灰之力,還不當一回事.沉若水,你會遭天譴的!」說到最後,明娟咬牙切齒,半帶玩笑半埋怨地詛咒我.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我能認真嗎?」
我把竹竿斜架,擦拭干淨;一件一件晾曬好衣服.態度是那樣無動于衷,流于過度的無所謂.
「你如果真的喜歡的話,也沒甚麼不可以.」明娟一派天真.「音樂本來就是為了陶冶性靈,只要有心,不管何時都可以開始.」
「你是當真的嗎?明娟!」我覺得她在說風涼話.「就算我真的有心,我的家庭情況也不允許,更何況──」我看看自己粗糙的雙手,甩甩頭說︰「才能也是有一定的限度,有時間的界限.」
「你不像這麼悲觀的人──」
「這不是悲觀,是事實.」我盯著她,近乎冷淡.「不然,你以為你爸媽為什麼從你五歲起就讓你學琴?」
明娟回視著我,反駁不出話.
「我說不過你.」她放棄爭辯,也是無話可辯.「可是,我還是要說,你這樣不在乎,不把它當一回事,一定會遭天譴的!」
我默然一會,轉開身,將洗衣機和小盆收拾安置整齊.塑膠頂棚射下來的光亮,總有一種黃昏似的昏暗.
「我沒有不在乎.」我低聲說道.既問她,也反問自己︰「可是,我又能怎麼樣?」
大概是我的神情不自覺地流露出一點無奈或酸楚,明娟覺得過意不去,好半天沒有再說話.這個沉默一直延續到我們走回屋子前頭,出了門,重新見到天日以後.明娟將雙臂交到身後,仰起頭吻著太陽的光熱.
「哇!天氣好好!」露出像小孩一樣滿足的笑容.「這麼好的天氣,待在屋子太可惜了!」
我跟著抬頭望,太陽都快上中天.光清洗那些衣服,就花了快一上午的時間.
「你下午有事嗎?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明娟伸手擋住陽光,偏過臉探問.「從我表姐演奏會那天見面到現在,快兩個月了,我們都沒再踫過面;我找了你幾次,老是找不到你.你們學校功爐很忙嗎?你忙著唸書,也不來找我!」
「最近考試比較多,所以──」考試是理由,我想忘卻不時在我耳畔響起的潮聲.
「又是考試!」明娟咕噥一句,情緒性的發洩.
***
我們並肩走往街上,沿著六十米寬的大道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微微有風吹,雖然陽光在照,仍是陰陰涼涼.我身上的舊灰襯衫、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四處濺有先前洗衣時殘漬的水漬,風吹來,微起一點寒.
「下月初,我們音樂班舉行一個發表會,你來不來?明彥也會上台表演──」明娟停下腳步問道.
「明彥?」我也停下腳步,有一點詫異.「你是說你弟弟?他怎麼也會參加發表會?你爸媽不是請大學音樂教授特別指導他?」
「你怎麼知道?」
「上次我遇見過他.」
「甚麼時候?」
「到大學去那時候.」我避開了那個名字.「他正好要去練習,剛巧在校園踫到.」
明娟露出個明白的表情.說道︰「我現在音樂班的指導老師,和明彥的指導老師是音樂學院的朋友,為了壯大聲勢,特別邀請明彥指導老師一起參加這次的活動,舉行小提琴和鋼琴的聯合發表會,所以到時候明彥也會上場.」
「哦!」我懂了,想起明彥那少年傲氣的表情,不禁月兌口道︰「明彥看起來很有氣勢,很有大人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他才十四歲,說真的,他雖然是你弟弟,感覺卻比較像你哥哥.在他面前,好像自然就會矮了半截.」
「他好像很有才華?」
「大概吧!」明娟的口氣像只洩氣的皮球.「我姨丈老稱他是天才,還說服我爸媽,打算將他送到德國.」
「德國?」
「是啊!再過三個月江潮遠就要飛赴歐洲巡迴演奏,我表姐他們計畫等他從歐洲回來就舉行婚禮;然後兩個人再一起飛赴歐洲.我表姐打算到德國萊比錫大學追隨一位她一直很心儀的鋼琴大師.我爸媽和姨丈就趁著這個機會,準備把明彥送到柏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