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蘇染回答,莫懷惜續道︰「我並非天生眼盲。兩年前塞外埋憂渡與蜀中唐門一戰,兩家交惡,使得西南一帶不少無辜百姓受難。我彼時正在大理做客,友人不忍見百姓受苦,托我處理此事,後埋憂渡覺我處事不公,偏袒唐門,任埋憂渡封家少主慘死異地,身首異處,于是在我身上下了塞外的一種奇毒加以報復,幾經周折,命雖保住,卻從此目不能視,且每隔一月都會毒發一次,至今未解。」
一席話說來,語氣仍是那般漫不經心,中毒,眼盲,余毒未解,這一切在常人來講那麼難以接受的事,對他來講好似都不重要。
蘇染看著莫懷惜,不明白他說這些為何?
「江湖與朝廷相似,既踏入,便再無月兌身之時,一入江湖無盡期,至死方休,乃是江湖人的宿命。」莫懷惜閉著眼楮,淡淡地道。
一入江湖無盡期。
這幾個字,方才由莫頌初口中她也听到,此時在莫懷惜口中吐出更透著一股苦澀與冷冽,隱隱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國若亡,人之不存。人有當為之事,便應放手去做,以免晚來悔恨,蘇姑娘既掛心疆場,又何妨再披甲上陣,長刀飲敵血。」
蘇染皺眉,並不做聲。
「我曾險些害死一個至親的人,也曾陷無數人性命與不顧,只為保全更多的人,當為之事,義不容辭。何況……蘇姑娘是將在外,軍令有所受,有所不受,何必因一人而棄天下。」一席話說完,莫懷惜輕吁一口氣。
好半晌,蘇染方將這席話听入耳中,由震驚中回過神來,苦澀一笑,低聲道︰「莫公子果然是犀利之人。」
「這句話我听過很多次。」莫懷惜淡淡一笑道,「我不是什麼好人。」
「卻也不是惡人。」蘇染笑道,「是個不是好人的好人。」
他的狠絕,更多是為了達成常人無法完成的大義。對他人狠,對自己更狠,這也便是為何莫懷惜在江湖做過那麼多狠辣絕情的事,眾人卻仍尊他敬他的原因。
不算好人的好人!
蘇染雙眼帶笑地看著莫懷惜,眼色漸漸平淡下來。
「哦?!我一直以為因我名聲太差,為人太過冷酷無情,才沒有人願下嫁于我。」莫懷惜冷冷地道,俊眉上挑,面上一絲表情也無。
哧笑出聲,蘇染就是知道莫懷惜這句話是在開玩笑。
「蘇老將軍在朝堂之上公然言明蘇姑娘已嫁為人婦,應盡守婦道,在家相夫教子,只為避免聖上下旨命蘇姑娘領兵出征,這其中緣故,我不知。當年蘇姑娘為將,在外發生過何種事情我也不知,但既有一腔熱血,卻不願出征,辭官離家,這其中的原由,定難以與外人道。醉酒疏狂意縱酒,蘇姑娘並非心胸狹窄之人,當真要稱了他人心意,沉了自己的心思嗎?」話鋒再度一轉,莫懷惜極認真地道。
蘇染再度蹙眉深思。
「現在全汴京上下無人不知蘇少將軍嫁入錦寒山莊,我昨日已書信一封與賢王,請他代為稟明聖上,言明我並不反對你披甲出征,想來不出後日,聖上定會下旨宣你入殿听封,擇日出征,至于你出征後其余一切雜事皆由我擔待,如此這樣……」頓了頓,莫懷惜微抬眼,看著蘇染問︰「你可願嫁一個瞎子為妻?」
蘇染看著莫懷惜美到十二分的俊顏,漆黑如墨的眼色,半晌無言。
當年在軍中發生的那些事,確是令她心灰意冷,是以才辭官隱退,也終是離了那徒有虛名的家,不願再與蘇府中人虛以委蛇下去。
她從來無心朝政、權謀,一心只求可為百姓爭得一方靜土,幾年平安。
如此,對她便足矣。
兩人初見莫懷惜察她心有所忌,卻不多言。
在得知她被請回蘇府後,主動至蘇府為她解圍,公然宣布是她之夫君,此舉不僅斷了她爹親阻她出征之路,將主動權握于掌間;同時也成為她身後的一座靠山,若她當真出征,讓她可無後顧之憂。
她與莫懷惜不過萍水相逢,他何需為她如此?他只不過是受人之托,對她略為提點不是嗎?
似听到蘇染心中疑問,莫懷惜突然笑得有幾分神秘,「你注定是我的妻,這些不過是為夫當為之事。」
「嗯?」蘇染不解其意,黛眉再度挑高,莫懷惜卻未再多做解釋。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答案,嫁或是不嫁?」手撫上蘇染頰畔,莫懷惜語音輕柔地問。
「婚姻之事並非兒戲。」
劍眉陡揚,「我豈是拿此事玩笑之人。」語調仍是慵懶,卻隱隱透出股犀利之氣,壓迫之感撲面而來。
注視著莫懷惜黑漆無彩的眼眸,在那其中蘇染看到自己的倒影,「我嫁。」蘇染听到自己肯定地回道,吐出這兩字,心中浮上抹無以明狀的輕愉之感,也許初見面時,上天便注定了他們之間的命運。
哀在蘇染頰畔的手向腦後伸去,收緊,將人拉近,墨黑的眼底越加清晰映出蘇染的樣貌。
莫懷惜一笑,如清風朗月,無彩的墨眸好似都跟著閃動了一下。
蘇染似被莫懷惜這一笑迷住,凝眼與那雙無神的黑眸對視,听到莫懷惜低柔的聲音在耳邊如墨般染開,久久不散。
直到多年後,蘇染仍記那日莫懷惜在她耳畔用低柔的嗓音喚出一個字——
「染。」
京都月復地之內有四大名寺,天清、相國、開寶與太平興國寺,其中尤以天清寺名氣最大。至天寶年間,天清寺重修,同時興建一座磚塔,名為天清寺塔,因此塔建于繁台之上,故俗稱繁塔。
繁塔塔身甚高,汴京百姓將其與城內另一名塔——鐵塔相比,得出一說法︰「鐵塔高,鐵塔高,鐵塔只及繁塔腰。」
繁塔之上,台面寬闊,每到春令時節,桃李爭春,百花吐艷,綠樹繁茂,殿宇崢嶸,可謂汴京美景之一。
城中百姓游春賞花,燒香拜佛,飲酒賦詩,春情無限。
可惜此時已是仲秋時節,樹木凋榮,景色略敗,但因著中秋將至,是以燒香拜佛之人也不在少數。
莫懷惜與蘇染一路緩步行至繁台上,來往上香的善男信女都不免轉首來看這兩人一眼。
男的俊美無儔,女的端莊清雅,當真是一對璧人,不過嘆息之人也不在少數,莫懷惜俱是一笑置之。
不明他為何帶她到天清寺來,兩人相識雖短,但莫懷惜今日之言行,實難相信他會是個篤信神佛之人。
莫懷惜帶著蘇染輕車熟路地向繁塔後山行去,內處草木更盛,時令之下,落葉滿地,方讓人覺得原來秋意已濃。
後山院落乃是供塔內僧侶所居,靠近外殿處設有幾間可供香客休息的禪房,用以日常與有緣人講授佛理,環境甚是清雅,日光由枯落的枝丫間落下,光影斑駁。
兩人在院內駐足,莫懷惜負手仰面站于一株古樹下,面上掛著抹淺笑,「夏令時節,此地不失為一處避暑的好地方。」
蘇染颯然一笑,自小生長于蘇府,女兒家不經允許不得踏出府門一步,後入朝為將,長年在外,哪里有時間欣賞這繁華的都城,待空閑下來,卻無甚心思,已是滿眼風華。
「待明年夏天,我們一同來此處下棋可好?」莫懷惜問。
「我卻想知道你今日到此處是為何?」蘇染笑著反問。
或者也可問,帶她到此所因為何?
揚起眉,莫懷惜故作輕嘆地道︰「為何你不認為我是為你求一支平安簽而來。」他給人之印象如斯淡薄嗎?
見他如此,蘇染不禁哧笑出聲,「我以為你是以智求勝,而非以運。」莫懷惜若當真信神佛之說,那也便不會有今日讓江湖尊敬的「樓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