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染不解地挑了下眉,此時方看出一股歷盡滄桑後的內斂之氣來,「這句話我卻是不明白了。」
「北方戰事又起,蘇姑娘可知曉?」
「宋遼之戰,戰時已久。」當年她還曾率兵攻遼,只不過都是往事罷了。
「開戰以來,我朝兵將連吃敗績,日前傳回先鋒將軍戰死沙場,使得全軍勢氣大減,朝廷正商議派何人前往邊境支援……」聲音由簾後傳出,听不出情緒高低,只是平敘一件事罷了。
「這又與我何干?」語氣略冷,蘇染再問。
她早已離了廟堂,離了疆場,那些事又與她何干!
內中人輕笑了一聲,雖看不到他的神情,蘇染卻覺他這一笑面上的神情定然是輕松愉快的,卻不明白自己這句話有何好笑之處。
「蘇姑娘也在那眾臣提議的名單之上。」樓公子緩緩地道。
眉心一跳,一股煞氣瞬間上了臉。
看不到她的神情,樓公子續道︰「連年征戰,朝中可用之將越漸減少,蘇姑娘當年戰功赫赫,在此時被人想起也在情理之中。」
「倒真謝謝他們對我如此上心了。」冷哼一聲,素顏上只見薄怒。
「蘇姑娘若能出征,是百姓之福。」這句話卻是听不出真假、虛實。
蘇染直覺這句話另有深意。
突然生出股厭惡來,這般看不到他人神情,任人打量,實在不舒服得很。
「樓公子素來喜歡這般與人說話嗎?」蘇染淡諷道。
一陣輕笑聲,明白她話中之意,隨後響起陣腳步聲,一身青衣侍從一般的人掀起重重紗帳,露出帳後內室的一方天地來。
邊窗微啟,可感陣陣秋風由外吹入,吹得紗帳上下起浮,翩飛不已。
一人閑閑倚在五色錦榻上,月白色滾邊長衫,黑發有些散在榻上,只這橫倚榻上的模樣,竟有說不出的好看。
蘇染看到那人卻不免一震。
「讓蘇姑娘見笑了。」輕悠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樓公子面上帶著點笑,鳳眸微彎,煞是好看。
但那雙眼眸卻無一絲神采,空洞漆黑得如一口古井,無波無瀾。
這樣一個傳聞中天下無雙的男人,竟是……瞎的!
「是我失禮了。」蘇染道,神色已恢復如常。
搖了搖頭,「蘇姑娘不必在意,我們還是回歸正題吧。」語氣微頓,「提議蘇姑娘出戰者,非你心中所想之人。」
嗯?
黛眉上挑,不是他?那是誰?
似看到她眼中的疑問,樓公子微笑,「提議蘇姑娘出戰者乃是賢王。」
賢王?!
蘇染微怔,當年在朝時她與賢王往來甚少。
雖是如此,但對賢王之名她卻甚是敬仰,幾次相見交談都令她印象深刻。
「此回戰事吃緊,不容輕乎,朝中少將大半年輕未上過沙戰,難以持重,是以賢王才提議由你出戰。」端起一旁的茶碗,手在空中卻頓了下,一旁侍候的青年見狀,甚為明了地立即趨身上前為蘇染倒上杯熱茶。
「放眼現今朝堂,蘇姑娘雖辭官已久,但卻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樓公子再道。
茶香濃郁,透著股清雅。
蘇染沉默不語,視線落在手中的茶碗上,茶色金黃,猜不出是什麼茶來,「我還是不明白樓公子的話是何意。」
「因為,那人不希望蘇姑娘出戰。」樓公子笑道,無神的黑眸好似閃過道精光。
視線未動,蘇染冷冷笑道︰「老頭子又收了哪個少將為門生,心甘情願當他的傀儡將軍?」
「皇上與賢王屬意蘇姑娘出征,但蘇大將軍為兩朝元老,你辭官已久,蘇將軍言你女兒身家,已嫁為人婦,不宜再出外征戰,有失體統,是以舉薦吳少將軍前往支援。」語轉低柔,窗外秋風吹入,樓公子隨即輕咳了兩聲。
嫁為人婦?!
有失體統?!
蘇染凝眉冷笑,她是何時嫁為人婦的,怎的她不知曉?
當年她十七歲出征時,怎就不有失體統?
她只不過離開了那個家,月兌離了老頭子的掌握,便有了這番說辭。
不過,這已算動听,若是可以她想老頭子定然恨不得說她已死了。
叛逆逃月兌,離經叛道,不能為他所用的一個不孝女,在老頭子眼中就算死了一百次也不足惜。
諷刺一笑,話已至此,蘇染怎還會不明白。
老頭子屬意自己看中的傀儡將軍出征,對她這個逃離了他掌控的不孝女,除了厭惡現在更想除之而後快。
「若想殺我,那便來好了。」白皙疏淡的眉間顯出一股剛毅之色,隱隱猶帶著絲嘲諷。
若真能耐何得了她,老頭子何必等到現在。
逸出抹俊美的笑容來,樓公子支肘而起,「蘇姑娘,有時不殺,比殺要來得更難。」語落音微上揚,眉間一片犀利之色。
「我倒想知他會做出怎樣的事來……」整了整身上的素白衣裙,「更何況我乃‘出嫁’的女兒,凡事他總要顧忌我那‘夫家’的面子才好。」
蘇染看到倚靠在臥榻上的樓公子慢慢擴大了笑容。
那笑容俊美得出塵,卻不知為何透著股冷銳之感,微氣弱者都不免被他這一笑壓得透不過氣來。
她卻靜靜對上他無神的眼眸,明知他看不到,卻覺那眸中閃著萬千光華,無盡風采。
這人……若是未瞎,又會是何等模樣!
蘇染無解,舒展了衣裳,舉步踏出精舍,往來時路去了。
手指磨擦著茶碗杯沿,樓公子低斂下頭,輕輕地笑出聲來。
侍候在一旁的青年看自家主子笑得開懷,靈動的眼眸眨了眨,卻什麼都沒問。
初時答應賢王幫忙保護蘇染,只不過是看在爹親的面子及兩府間的交情,未想到蘇染竟是如此有趣的一個女子。
隱隱覺得某個女霸主應會與蘇染相當投緣。
手撐在臥榻上坐起,精準地伸手將窗格關上,輕聲吩咐道︰「素墨,備轎。」
「是。」
自那日與樓公子見過面後不過兩日,仍是一頂四人小轎停在蘇染的小院之外,隨後不多久,四名轎夫踏著清晨的秋露,腳步聲清晰地應著汴京的街道上遠處漸升起的暖陽。
賣早點的燒餅、面攤看到這頂小轎都不免抬眼看上一眼,心下難免充滿好奇。
抬轎的人自沒去理會他人的眼光,腳步穩健地抬著轎子,踏過汴轎,轉往內城的方向而去。
內城中央為皇宮,朝廷大臣大多居住在都城左近一脈,另有一些官階較低,或出身清寒的官員分散住在他處。
小轎一路往都城左近而去,在越行接近皇宮的一片官宅處停了下來。
一身深灰色衣袍貌似管家的中年男子,先行敲開府門,轉身揮手讓轎夫進入府院。
微微沙啞的聲音,帶著分冷意︰「停轎。」
避家與轎夫均是一愣,幾個轎夫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是後門不是嗎?」一手挑開轎簾,入眼正是後院那棟從她出生有記憶後便無人居住的廂房。
避家微斂下頭,聲音帶笑︰「老爺說今日上午要請幾位大人過府議事……」
「怎的?這府院我連看上一眼都不準?」仍舊一身素白衣裙的蘇染拂了下衣袖反問。
眉目並不犀利,看似精明的管家卻一震。
隨即揮手命轎夫落轎。
悠然地踏出軟轎,蘇染唇齒微動,一抹諷刺的淡笑上了眼。
蘇染走在前面,那管家仍舊微斂著首,跟在一步之外。
上過沙場的人,身上無論怎樣都會帶著一股殺虐與戾氣,而氣勢往往也可以傷人,令人變色。
蘇染走走停停,偶爾看上那麼一眼,輕笑一下。
避家跟在她身後,間或看到她側過的面容,心中卻不知她在看什麼,又在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