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卡門蕭呆了一會。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其實就算想了也沒有用,她沒親沒戚又沒錢,除了走一步算一步,還能怎麼樣?
在法律上,她還不算是個「獨立自主」的「大人」,必須受監督照護。但她並不需要什麼監護人,她相信她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
「只有走一小算一步了。」她甩甩頭,把一些悵惘的情緒甩掉,繼續收拾行李。
「卡門……」小惠忍不住又哭泣起來。卡門蕭這種事不關已的冷漠態度,讓她覺得反而淒涼。
阿婆死的時候她也是這種木然的態度;木然的表情,就象荒野的野生動物以無情的方式表現有情,表現出一種深層的悲哀。但在她臉上,卻抹不出任何的淚跡。
但就是因為阿婆死的時候,卡門蕭一滴淚也沒掉,引起鄰居街坊的非議,紛紛指責她不不是;說她不仁不義、沒心沒肝,深海的冷血動物,沒血沒淚、忘恩負義……兩年半前,阿婆帶著她來到這個偏僻的鄉下,結束流浪的日子,她不以為意,後來才知道,這地方是阿婆半個故鄉,也是她出生的原鄉。
所以,村里的人,是知道她的「過去」的。
不過,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的「過去」,只消幾句話就交代守完了——一個被拋棄、帶著邪惡血統的女孩,跟著拾破爛的阿婆四處為家;天生洽談室要墮落沉淪。
「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等會你養父母找不到人,又有你一頓好受的。」卡門蕭不耐煩小惠的哭哭啼啼,找個借口趕她離開。
沒有什麼丟不下的。阿婆死了,她又成為孤伶伶的一個人,和這個偏僻的村子再也沒有任何關系。
「卡門……」小惠只是哭,不肯離開。
卡門蕭干脆不理她,自顧收拾東西。
破爛的房子里,別無長物,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幾件隨身的衣服塞滿破舊的旅行袋就差不多了。她慢慢收拾著,一邊思索著下一步該做何打算。
首先當然是離開這個村子。她打算到大都市去,那種地方比較容易打發日子。然後是找一個地方過今天晚上,地下道或公園什麼的都無所謂;然後明天的事,明天再做打算。反正,餓不死的。
小惠一直淚眼婆娑地看著卡門蕭收拾衣物行李,看著看著,忽然想到什麼事,眼神露出了一絲曙光,抬手抹掉眼淚,結巴地說︰「卡門,你……你帶我……我走……走,我要跟……跟……跟你一起……離……離開……」
卡門蕭沒有反應,不知是否听到她的話。
小惠繞過床尾,走到卡門蕭身旁,鼓起勇氣再要求了一次;聲音顫顫的,沒有把握的微弱。
「卡門,我要跟你一起離開這里——」表情可憐又軟弱。
卡門蕭沒有停下動作,頭也不回,一口回絕說︰「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也不會帶你走。」
「為什麼?」小惠著急不解。一急,又噘了起來︰「你不讓我跟著你,那我該怎麼辦?」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辦法。」卡門蕭把行李袋拴緊,打個結,踢開原本放著衣服的舊水果箱,看也不看小惠。「你跟著我,會成為我的麻煩和負擔,我根本顧不了你,而且,你在這里好好的,干嘛跟著我離開?再說,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怎麼帶著你?」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拜托你帶我一起走,卡門,不要丟下我!」小惠可憐兮兮地哀求。
「不行。」卡門蕭不為所動地搖頭。飛鳥各投林,她只能為自己打算,顧不了其它。「你好好待在你養父母家,只要乖乖听話,有吃有住又不用受風吹雨打——」
小惠哀泣的哭聲打斷卡門蕭的話。
卡門蕭顯得有些煩躁地略略皺眉說︰「你不要光是想依賴別人,期待別人的幫助;更別以為只要哭泣流淚,別人就會同情你。真那麼想離開,不願再待在你養父母家,就該自己想辦法。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幫助你,為你做打算。」
對于「求生存」這回事,卡門蕭遵循著野生世界的法則。物競天擇,不能對自己負責、獨立堅強的,洽談室要失敗。她冷血地看著小惠,甚至有點討厭她的軟弱。
三歲的時候,她母親丟下她突然消失不見;被拋棄的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村里沒有人願意收養她,因為她身上流著骯髒的血液——不知父親是哪一國人的野雜種。然後她遇到了阿婆,阿婆就像平素拾的破爛一樣,將她撿了回去。
阿婆以拾荒為生,由外地輾轉到村子外落腳,靠著撿此破爛度日子,生活極是不穩定。她帶著卡門蕭離開村子,由這個村子撿拾到另一個村子,三餐極少能飽肚,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餐風露宿,然而卻認命知足,極少為生活嘆息。
在這樣的不幸下,卡門蕭的個性反而分外張揚。她不會像那些天真的人一樣,老是睜著一只無邪的眼楮看世界——那樣看起來,簡直蠢透了!在卻生的世界里,「婦人」不過是種無聊的動物。她任由「本性」發展,而以「本性」孽滋出的各種現實或自私的姿態,在暗光里發亮。
不過,她並沒有固定的姿態,她只是與眾不同。在她體內,有一種邪惡,依存于本性,為了求生存而本能地顯生。每個野生動物,都有著像這樣一種純淨的邪惡。
「卡門……我求你,不要丟下我……」小亙哭泣聲中,軟弱地傳達出被拋棄的無助。
「你不要裝得一副被拋棄的可憐樣,我不會同情你的。自己的事要自己做打算,你求我也沒有用,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讓你跟著我,听懂了沒有?」
說這話同時,卡門蕭背對著小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清瘦的背影呈現出強烈的疏離與冷漠感,周身仿佛罩了一層薄膜,懸浮著透明的氣流,就像街頭流浪兒,散發著拒絕生人接近的氣息,一層一層里擴成禁帶的氛圍。
卡門蕭這種背對人的舉止和離界出距離的氣息,她並不陌生;那是她一種下意識的習慣。當她在拒絕人接近,或有任何不願面對的事情時,她習慣在說話的同時,轉過身背對著對方,拉張出距離感——甚或者,掩飾內心某種沖突秘密或不安。
而這種姿勢,仿佛就是卡門蕭和這個世界交談的方式。小惠一邊抽噎一邊擦淚,心里明白她再說什麼出沒有用,卡門蕭還是會丟下她不管,自己一走了之——是的,一向是這樣的!卡門蕭一向是這樣的……
「好了!你趕快回去吧!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卡門蕭總算轉過身來看著小惠。視線隨即越過她的身影,漫眺向矮窗外那永遠也照不進破屋里來的溫暖的金色的陽光。
她微微仰了頭,抿緊了嘴。明日會吹明日的風,但她要抓的,是眼前這一刻燦爛。
小惠走近前跟著仰頭,嘴巴微張正想再開口時,「吱呀」一聲,破門被人推開。被子蟲蛀得差不多的門扉,委屈地撞偎上牆壁,發出腐朽空洞的回聲。
兩人側頭過去。進來一個青椒臉、眼楮微凸,像金魚眼的中年男人;腆著一個啤酒肚,蒜肉鼻泛滿油光,臉上還假著笑,贅肉橫布,擠成一條一條。他身後跟著一個氣質迥異的智慧型男人,提著一只深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架著一副金邊眼鏡,西裝筆挺,精明內斂,看起來像幕僚或玩弄權術那類的菁英人才;卻又有一股豪門世家的派頭,顧盼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