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了!這種感覺好陌生!似乎不再像是她當年在吹著陰風、染著黯淡的夕顏的曠地里,初見面的那個小男孩了……
甚麼時候開始,他有了那麼大的腕力,大到足以支撐住她全身的重量?她完全不曉得!
那麼靠近她的狄明威,在在散發的那種陌生的氣息,這--就是她--她的……
她口吃了!
「意中!明威!」麻麻的叫聲從屋子里傳出來。「意中!你到底是怎麼了?我叫你叫明威進屋子里來,怎麼叫這麼久?你到底跟明成說了沒……」
聲音嘎然而止--麻麻站在屋簷下,半張著嘴,目不轉楮地看著他們,表情十分呆滯。
「麻麻。」狄明威放開趙意中,神色和平常一樣,並沒有多作解釋的意思。
最尷尬的人是麻麻,她一直覺得自己撞見了不該見的;所以她竭力保持若無其事的模樣,又殷勤地招呼起狄明威。
「明威,快進屋子里來!外面這麼熱,小心中暑了!」
「知道了,麻麻。」狄明威彎身拾起那本厚厚的「西楚霸王」,托在手中,頂著陽光走進屋里。
麻麻回頭望望他的背影,再轉頭看看趙意中。
「剛才--麻麻……」趙意中呢喃著想解釋些甚麼。「剛才我……那個……絆倒了,所以……所以……明威他……」
「好了,不用再說了!快進來吧!」麻麻打斷她的話,自顧地轉身就進屋里去了。
隨後的整個下午,趙意中總覺得麻麻的目光如影隨形,有意無意地。她的兩顆眼珠子總跟隨著她和狄明威打轉;而且,眼神中彷彿若有所思。
晚飯過後,意中的父親跟往常一般,埋首在晚報里;爺爺則伙同狄明威煮茶品茗;趙意中則坐在門檻上,和小黑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耍。
蟬聲還在樹枝上高聲說「知了」,喋喋不休。麻麻邊搖著扇子邊偕著意中的母親從廚房走了出來。她先瞅了一眼狄明威,又瞥了趙意中一眼,才開口問意中的父親說︰「東昇,你看我們是不是該給意中和明威辦個公開的宴會了?我看差不多是時候了。」
意中的父親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母親,似乎不明瞭她的話意。爺爺、意中的母親也都疑惑地看向麻麻。趙意中更是困窘極了,尷尬地說︰「麻麻,你怎麼突然……」
她窘得說不下去;不知為甚麼,她覺得自己很難堪。
「是啊!媽,怎麼突然……」意中的父親和爺爺對看一眼。
「不是突然,只是時候到了。」麻麻慢條斯理的說道。
意中的父親搖搖頭,報紙仍抓在手上,口氣平淡地說︰「還早嘛!孩子們都還小,再說他們的關系不都已經確定了嗎?哪里還需要辦甚麼宴會!」
「話不能這麼說!雖然這婚事兩家都認定、也約束好了,但是,該有的形式,還是不能免除。」
「但是,」意中的母親也說話了。「媽,意中跟明威現在都還在念書,而且他們還只是個高中生……」
「這有甚麼關系?時代不一樣了,大家的觀念也新穎許多,公開了反而不會被說閑話。」
麻麻言之成理,轉向爺爺尋求支持說︰「你說是不是?爺爺?」
爺爺沉吟了一會,轉頭問狄明成說︰「明威,你說呢?關于麻麻的提議,你有甚麼看法沒有?」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狄明威;趙意中更是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心髒一直「璞通、撲通」的跳。
狄明威的表情仍然很平靜,溫柔的笑臉也一如往常。他盤膝坐在地板上,雙手擱在膝蓋上,順服地說︰「我沒意見,麻麻和爺爺做主就好。」
他怎麼可以沒意見?這是他的終身大事呢!怎麼能夠不表示任何意見?趙意中急得想大叫,卻更加覺得尷尬和難堪。
麻麻搖著扇子捕風,听伙明威這麼說,開心地說道︰「明威也答應,那就好了!這件事就這麼決定,等建平夫婦兩來了以後,再商量挑個日子。」
「麻麻!」趙意中忍不住了。她跟狄明威一點都不相配,而且,她還有項平!
麻麻根本不理她,瞇看眼看狄明威,無限欣慰地說︰「真是太好了!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明威以後就是趙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了。實在太好了!」
趙意中滿臉漲得通紅。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她和狄明威的「關系」早就「約定」好了,他們也以這樣的「關系」相處了好幾年,麻麻此時提及,她為甚麼會覺得這麼不安?
麻麻不知道她還有項平……
麻麻不許她提起項平的事,尤其是在明威面前。
所以,她和明威的事,她也就不敢告訴項平。
項平啊!項平,他總在她身邊陪著她;不論她遇到任何煩惱或受到任何挫折與委屈,只要有項平在,她就覺得安心。有甚麼事,她都會跟項平說;但有一件事,她卻無法跟項平說……
「意中,別再跟小黑玩了!真是的,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明威,來,吃點心,別光是喝茶,茶會刮胃的……」
狄明成是她的未婚夫。
七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和建平伯伯做了這樣的約定。那時候才七歲的她,當然不會有任何異議;因為「未婚夫」這三個字,在她懵懂不解世事的天真里,就跟小黑說的話一樣深奧,且不具任何意義。
爺爺對于父親那麼早就決定她的終身大事,感到詫異。他常說意中就像魏祖曹孟德,才識、雄略和魄力,都不是尋常男子所能懂得的。但盡避意中的父親決定得太貿然,他也從未批評過他的決定,只是順其自然。
麻麻對于趙家無子繼承家業一事,總感到深深的遺憾,所以對于意中的父親的決定,對于「趙內小兒科」將來有人繼承一事,感到非常的欣慰。
每年,蟬聲高鳴的時候,建平伯伯就會帶著妻小到訪,兩個一樣粗野的小孩被配成一對,捉蟬捕蝶,幸福得不識人間的愁滋味。
但命運似乎已經在冥冥中底定了--如果,沒有那年夏天,沒有發生那件事……
那年夏天--就在她十歲的那年夏天,項平留下了一個「相逢」,留下了一個「造化弄人」……
吱--吱吱吱……吱吱吱……
蟬聲又在高亢地唱著「知了」了。
兩家都互相承認孩子的未婚身份--這早已是約定好的事了,所以對于這個「注定」的關系,他們兩人都沒有任何異議。
麻麻本來還擔心狄明威會不答應,而且不願承認這樁「婚約」;因為,狄家和趙家的「約定」,沒有道理束縛他。
但是,他卻接受了。
十歲的那年夏天,她站在暮降後的病房外吹著陰風,染著黯淡光彩的夕顏的曠地里,隔著窗初次遇見他。而躺在病床上的他,也隔著窗,不發一語地望著她……
就像現在一樣四目對峙著。
趙意中驀然一驚,連忙低下頭,去握小黑的腳。小黑大概累了,不想再跟她玩握手的游戲,無精打采地縮回前腳,軟叭叭地躺在她的腳邊。
項平啊項平!為甚麼你要留下這樣一個「相逢」?
「意中!」麻麻在喊。「別再跟小黑玩了!快去洗澡,記得幫明威鋪床!」
趙意中「哦」了一聲,拖著腳步上樓。
經過狄明威身旁時,他突然起身說︰「我自己來鋪就可以了。麻麻、爺爺、叔叔、嬸嬸,我跟意中先上樓去。」
直到現在,她還是不了解狄明威。狄明威像是寬闊的大海,適合揚帆乘風破浪去,但卻擱淺在她窄小的沙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