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種激動的情緒令我感到窒息,我情願他放聲大哭出來,而不要將這種深刻哀傷的感情,經由擁抱時心跳的起伏傳到我心田。
「你想哭就哭吧!」我的聲音像嘆息。他一怔,放開了我,恢復他情感的常軌——也許是慣常的冷靜理智。
他心里也許在詫異我的冷靜和鐵石心腸。我從來不像爹爹娘娘,為了丁點的小事大呼小叫、驚天動地,或者為一些無法挽回的事咳聲嘆息;當然,我更沒有但澄單純易感的柔弱個性。我認識的,一向是現實的人間。
「你說,你是但澄的律師……」我開口問,問得有點艱難。他似是會意,看我一眼說︰「但澄的遺體已經火化,骨灰由專人送回,因為找不到你,所以暫時放在我那里。其它一些大小的瑣碎,我差不多都處理妥了——」他又看我一眼,解釋說︰「我希望你能了解,我和但澄的關系……所以,在找不到你的情況下,有些事我自作主張處理妥了。」
「沒關系,我了解。」
「你是但澄的繼承人,所以她的一些財務狀況必須讓你了解。除了現金存折和這棟房子以外,她還委托我從事一些不動產和股票的投資。詳細的情況,你找一天到我辦公室來,我會仔細說明讓你明白。」
「不必了,」我搖頭,我關心的不是這個。「那些事,還是交由你全權處理,需要我做什麼時,再請你通知我。」我吞吞口水,喉嚨又酸又澀又刺。「至于,但澄的骨灰……我想取回來,希望你別介意。」
「我明白。」
「謝謝你,你為我們做了這麼多——」大恩不言謝。我和徐少康的恩義當然沒有這麼深,但人間的小情小義依然稀薄得可貴,我該不吝于這一句感謝。
「你不必謝我,那是我應該做的。」徐少康似乎已慣于這樣的感恩,不過,聲音里仍听得出他的真誠。「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失蹤嗎?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勉強。」
我望著他,不覺露出一絲苦笑。這才是我想問的!我絲毫沒有這段「失蹤」的記憶;醒來以後,餃接的畫面是「昨晚」但澄打越洋電話回來的那一幕;這中間落差的一段,就那樣半空消失不見了。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每當我試著去想、去回憶,就頭痛不已。我的生命,就那樣平空消失了一星期。
這件事,充滿深切的不可思議,徐少康即便見多識廣,也只是望著我,久久不說任何言語。
我本來就不期望他會相信。對我來說,這和但澄的死一樣的荒謬與突然。我,因在迷思里。
我期望有人能為我解答。
但是,相對仍然無語。
廚房飄來陣陣的香,滾著的那鍋湯,煙霧經過風的竄送,四處彌漫著遺忘的味道。
第三章
世紀末最長的日全蝕來臨之際,我將但澄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中。
我寧願相信,她和爹爹娘娘一樣,醉倒在這一片太平洋蔚藍廣闊的懷抱中,永遠做著綺麗的夢。
清灰飛揚,像煞天女散下的花,在這一刻,美得像雪絮,浪漫瑰麗得如她終生的追求與寫照。
如果她知道,她在這樣難遇的日子與天地日月隨風同舞,她滿眶滿目的淚,一定又會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涕笑得亂糟糟。
全球的人都在為這場世紀末的盛景瘋狂。從西太平洋到中美洲,越過零度的經緯,得以親眼目睹的,莫不感動歡呼,或者熱淚盈眶,所有的感情全皆為它沸騰,為它滾燙。
晚間電視播出日蝕的景象時,我拋開一切雜務,緊盯著畫面,從初蝕到全蝕的連續畫面,一秒也不錯過,著了魔似地專注。
當太陽被全蝕的鏡頭赤果地出現在電視里頭的霎時,我腦海突然又快速地閃過一瞬銀光,跟著劇烈的頭痛伴隨而來,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受——這樣的景象,我記得,依稀記得,好似曾在幾時見過……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對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一個半月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平空消失的那段時間和記憶。但除了銀光、漩渦、深藍色無邊的深邃,什麼也建構不起來。我不斷「听見」風聲在響,夾在風里隱約有著聲音在對我呼喚,那聲音從四面八方將我包圍起來。
罷開始,每當我企圖回想那段「空白」時,像是警告一般,都會伴隨著劇烈的頭痛。而後,疼痛的次數和強度逐摲減少變弱,只有在我猛然像是要想起什麼似時,那種強烈椎心的頭痛感才會再出現,它似乎是真的,真的像是一項警告,一種訊息,不希望我記起那段「空白」。
我覺得有兩股力量在將我拉扯,一方拼命在呼喚我,一方強烈的阻止我,不願我想起。
徐少康每次來,總會悲憫的看著我。他以科學的觀點,懷疑我得了失憶癥;再很據精神分析,可能——可能在那一段時間里,我有著什麼不愉快的經歷或遭遇,所以「選擇性的遺忘」掉那段不明的、也許發生過什麼的記憶。也就是說,我的本能為保護自己,而將會傷害到自己的記憶處理掉,讓那一段我不願它存在的過去,從我的生命中消失掉。
對這個說法,我半信半疑。我沒有告訴他,夾在風中不斷對我呼喚的聲音,它像游絲一樣回蕩在空氣中,回音一樣,不斷呼喚著……舞……銀舞……銀舞——就是這個彷彿虛幻的呼喚,系著強烈的思念,團團將我圍繞。慢慢地,漩渦和深邃出現,我時而不定的看到一些畫面。那些畫面很虛浮,像浮在水中一般,也像映在空間中,影像的投射,透明得可以穿透。
出現在畫面中的,有時是一幢古式的樓閣,輝耀著瀲灩的光釆;還有一處湖泊,平滑如鏡,倒映著層層的山色。更常有一名頭戴金冠的男子,泛俊逸,氣宇非凡,顧盼之間散放著我惦念的顏色。
我無法了解那些畫面的成因。是否和我封鎖的記憶有關?還是——我覺得離譜、不願相信的——某段前世的因緣?
日蝕的出現觸發了我記憶的原點,是那時曾相見、似曾相識的感覺那麼強?而且,包含了強烈悲傷的情緒,使我不禁跟著受震撼!
有段記憶被我遺忘掉,但它一定是我感情深刻的存在;所以,以這樣的方式呼喚。然而,如果銘心刻骨過,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遺忘?
「又頭痛?」徐少康不知什麼時刻到的。他走到我背後,挨著我坐下,讓我靠著他,雙手按住我的太陽穴,輕輕揉搓著,減緩我的頭痛。
這一個半月來,他早看慣我因「記憶」傷神的模樣。每次我一頭痛,他就如此減緩我的痛楚。我們之間,因為但澄的關系,一開始就越過陌生人的隔閡,有著親人的相親。不過,那是他單方面的一廂情願,念念不忘但澄的「托付」;對于他,我沒有那麼迅遠、相對的熱情。
或者說,這是我對人一貫的態度。我拒絕一切的神話與傳說;情義無價,只能騙騙爹爹娘娘和但澄那種單純的人,他們以感情真誠待人,而我用理智去度測人。
但這時我並沒有拒絕徐少康的好意,我心中有太多的疑問。我閉著眼,安心地靠著他問道︰「你認為人有前生、今生、來世這種輪回嗎?」
「你認為呢?」他反問。我看不見他,但听得出他的聲音在笑。
「以科學的觀點來看,輪回的現象應該是不成立的。」我謹慎地選擇適當的回答。停了一會,才接著說!「但不可否認,有許多事,光憑科學是無法解釋的。比如我平空消失的那一段日子,提不出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