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我不會跟她唱反調。你啊,就是太有個性!」
「算了!不提這事。」我發動引擎。「我先走了,明天見!」
駛開風速九十,我尚回頭望了一眼。公車來得湊巧,思詩早已不在那里。
這就像我跟她的關系一樣。每一回,不管怎樣狂歡浪蕩,曲終了,我們還是各回各的地方。思詩也許不知道,每次和她道別後,我的寂寞更深。
不過,我只是迷惘;尤其每回深夜經過城中心那座向天削瘦成塔的百貨大廈時,我就覺得自己像無主的游魂,在茫茫的人海,浪浪蕩蕩。
也許就像阿諾說的,我們這迷惘的一代,在後後現代的迷離世界中,如夸父追日,追索著生存的價值與意義。
阿諾的話,總是很哲學的讓我听不懂。
風速九十俐落地躍上山坡,整座城市被我拋丟在身後。巴比倫,夜眠了。
我停妥車子,輕悄地跑上樓頂。
房東一家住三樓,二樓半他們擺放祖宗牌位和各路神明,隔著水塔的另外一半則被我佔了。如此和神鬼比鄰而居,每晚我經過天堂和地獄共存的世界時,心里就生出一種荒謬感。
「回來嘍!」我打開門,太保朝我撲過來,喵了一聲。
太保是一只雜種的波斯貓,深灰色的皮毛,兩只湛藍的眼楮骨溜溜,暗著燈時看來陰森森的,又皮又壞,相當惹人嫌。
白毛的波斯就文靜多了,高雅的風度,十足的貴族貓。波斯是純種的血統,皮毛透白,美麗澄藍的眼楮,身價不凡。好多人搶著買走它,我還在三心二意當中。
「肚子餓了?」我給太保和波斯一人挖一大湯匙的貓食。
太保三兩口就把糧食吃光,貪心地過來搶波斯的東西。我打開罐頭,另外挖一湯匙給它。
太保是貓如其名,一貫的太保作風。太保本來不是這麼壞的,在寵物店看到它時,它尚挨著臉被欺負。我想它是學乖了--人跟動物一樣,太溫馴了只會讓人瞧不起,甚至被欺負。
波斯總是好風度地讓著太保,太保偏偏又霸又壞,常惹得我打,它才喵一聲跳開,遠遠地窩在牆角,兩只湛藍的眼楮不安分地瞅著我,像在抱怨我的偏心不公平。
其實我心里比較偏愛太保。人對所有的生命是無法有相同的尊重和感情,總是有所偏執;而將心比心畢竟又是件困難的事,更何況抉擇本身就萬分令人為難不已。
波斯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用澄藍的眼楮靜靜地看著我。我對它抱歉地笑了笑,它輕輕喵了一聲,諒解似地趴子。
太保仍窩在牆角,張大眼楮瞅著我。我瞪了它一眼,指指它的「地盤」說︰
「睡覺了!」
它不理我,蜷著尾巴繼續窩在牆角。波斯爬起來,喵一聲,慢慢走到太保身旁,靠著它的肚子躺下;太保則伸出一只腳擱在波斯的背上。
我輕輕一笑,關掉廳中的電燈。
第四章
當我模黑走進台大體育館時,演唱會已經快開始。整個體育館到處是人,黑壓壓的一片,而且吵得不得了,各種聲音雜燴在一塊,震耳欲聾。
燈光太暗了,我找不到大鳥他們。
昨天晚上大鳥還打電話給我「再確認」,我的回答仍然充滿令他咬牙切齒的意興闌珊。事實上,我是半個小時前听著樓下房東家第四台的餐廳秀那些無聊的說笑聲,一直如同魔音傳腦般地干擾我的耳朵,而且似乎是死不罷休時,我實在是受不了,才臨時下定決心出走。
本來我是想到學校上課,可是騎車時不知怎麼拐的,拐上了新生南路。于是我當下就決定從海洋館那側門進去,穿過操場到體育館。
燈光一閃一閃的,什麼顏色都有,氣氛鬧烘烘亂糟糟。人實在太多了,看樣子都是台太學生。大學生實在真幸福,吃飽沒事干就等著听演唱會。
我還是找不到大鳥他們。
演唱會已經開始,我匆匆在邊角找個位置站好。
舞台布置得算華麗,燈影七彩,流麗地旋來轉去。歌手們一個個上台表演,穿著樸實,就像台下的學生一樣。
現在流行返璞歸真,尤其這種民歌型的歌星,在唱片公司刻意塑造下,更是強調自然率真。校園演唱會,說穿了,只是唱片公司促銷旗下歌星的伎兩手段。
當第二個歌手上台演唱時,我已經開始打哈欠;等到第三個穿圓裙、梳公主頭的女歌手一開口唱歌時,我再也按捺不住了。
我轉身想離開,然而那一道道結實瘋狂的人牆,卻著實考驗我的體力和沖鋒陷陣的能耐。我掂掂自己幾兩重後,放棄了「突圍」的打算,打著大哈欠,繼續忍耐那些對我而言毫無旋律的噪音。
但周圍那些狂熱的面孔和沒理性的熱贊聲實在令我疑惑、納悶不已。我常常不懂那些人崇拜偶像的心理。在我感覺,所謂明星、偶像,都不過是他們在舞台上的形象,台面下的真實,其實如你我一樣平常。
但雖然如此,我仍得承認,站在台上那一刻的他們,還是很耀眼的。
其實,不獨是這些偶像和明星如此,我想每個人都一樣。人,要在特定的場合,屬于他自己的舞台時,才顯得出不凡的價值,才會發光。
台上表演不知什麼時候已換了一位男歌手,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男歌手憨憨的笑容很讓人有種親切感,木調的神態更是打破明星的神話。
這是直接的印象問題,與欣賞、好壞、感覺無關。
我開始覺得,跑來听演唱會是個絕大的錯誤。我回頭朝人牆看了一眼,決定等台上歌手這首歌表演完後,突破重圍離開。
可是當歌手吶喊著「你要我等你多久?十個春天夠不夠?」時,極突然地,我竟打從心底泛起一股抖顫,兩行熱淚曲折的流下。
起先,我並不知道我流淚了,只是覺得有種熱熱湯湯像水一樣的液體滑過臉龐。後來我知道,那是從我眼眶泛濫出來的淚,我伸手拭掉它。
就在我拭淚的同時,我突然發現,就在我身後,更邊角、更避光的角落,有個人靠著牆,靜靜地看著我。
看到那個人時,我心頭像受電殛似地猛烈一震,只覺得四周突然寂暗下來,只剩他站的角落在發光。
我看著那個人,怔忡了一會兒,然後看見他選擇在角落的理由。他穿了一身和演唱會完全不搭調的品味風格;雖然年輕,但看來不應該是會來听這種校園演唱會的模樣。
我看著他,淡咖啡和暗青色相間的格子襯衫,淡棕色的長背心,灰黑色的休閑外套及風衣,配上亮灰的打褶褲、棕咖啡色皮帶,和黑色鹿皮休閑鞋。
然後我看看自己,立領白襯衫,李維牛仔褲,磨皮的腰帶,一雙二百五十元開邊拉煉的系帶白布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舉動,下意識在比較什麼似的。那是一個氣質非常獨特的男人,不笑的臉隱著冷漠憂郁的孤獨,可是卻讓人猜不透心思。
音樂突然轟然一響,猛地震醒了我,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忙轉頭。然而一旦注意到那個人的存在,就無法再漠視,心里、眼角余光都不自覺地梗著這個異影。
我轉身想突破人牆離開,人群卻一直朝前擠來。幾乎所有的人,都陶醉浸婬在音樂的狂熱之中,我拼命想擠出去,卻像海水退潮一樣,節節敗退下來。
好幾次我差點被擠倒,整個人被包圍在瘋狂的濤嘯聲中。最後我絕望地想退回角落,有堆人擠來撞去,颱風角掃到我,狠狠撞了我一下,我一個重心不穩,朝牆上直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