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她說這些話,裝腔作勢的成份有多少;但這是她唯一對他說過最長,也是稍微暴露她真個性的話語。她實在像一個謎,令人捉模不定;而他真想知道謎底。
「說說你最近的情況好嗎?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高日安清清喉嚨說。
「沒什麼好說的,還不就是吃飯睡覺。」黎湘南聳聳肩,端坐的姿勢稍為松頹。
「沒關系,說出來聊聊。」高日安微笑地鼓勵。
黎湘南想了想,指指自己的鼻邊說︰
「對了,這幾天鼻子附近長了顆好大的青春痘,又紅又痛,又麻煩又討厭。」
「真的嗎?我看看……」高日安傾傾身子探過臉看了看,笑說︰「別緊張,紅腫已經消失了,看樣子不曾留下疤痕。長痘子是青春的象征,不用太擔心,放寬心就沒事了。」
「是嗎?你臉上也有那些‘青春的遺跡’嗎?」黎湘南面無表情地看看高日安。
「以前有,但已經隨時光淡淡而去」。高日安仍然笑著說︰「我不擅于處理‘古跡’,所以不敢將那些青春的痕跡保留太久。」
「哦?」黎湘南眼神充滿了諷刺的味道,但沒有笑。「說的也是。我看你對‘古跡’從來不屑一顧,倒是常見你小心呵護討好一個超級後現代人造雕琢的藝術品。是不是一個人老了之後,或者世故社會化深了以後,就不會再有初戀的心、赤子的情,欣賞喜歡自然古樸之美,而只迷戀人工化的精致制造品?」
這些話說得刻薄又尖酸,含沙射影,明諷暗喻,不該是十七歲單純的腦袋說的話。
斑日安很輕易就听出黎湘南話中的諷刺,也讀出她眼里的那抹譏誚,知道她指的「人造品」是在說舒楮。
舒晴是高日安的未婚妻,長得相當艷麗。她是舞蹈學苑的老師,不過她從沒教過黎湘南。黎湘南從小學的是古典芭蕾,後轉學爵士和後現代舞;舒楮教的一直是社交舞,所以兩人一直沒有正式踫過面,僅偶爾在更衣室或廊上相遇。自從黎湘南到高日安這里接受心理輔導後,她才和舒楮非正式地認識了。
舒晴人長得美,長得艷麗,但她的美麗和風情都是後現代科技的產物。一頭染過的褐里帶金紅的垂肩蓬松捲發︰一身迪奧或香奈兒名家設計質感剪裁均一流的名牌服飾;第凡內的珠寶飾品則襯得她通體閃閃發光;人造美品仔細雕琢過的臉粉白又柔女敕。這種種「後上帝」的「捏土技術」把她造就得艷麗無比,直比埃及那個鼻子塌了一點的艷後。
斑日安當然了解這些;但他是男人,男人就愛這些。更何況女人的美,除了天生素顏美丑的優劣外,軌在那身風情和韻味;而風情與韻味就表現在女人的打扮和雕琢上。所以就現代的標準來看,舒楮完全是百分之百迷人的美女。
他知道黎湘南並不喜歡舒楮。也難怪,她才十七歲,而十七歲的女孩總是很那個的︰她們對象征成人世界的一切有種特有的敏感,不一定全是好奇的,有時可能是鄙夷和不屑,當然,也可能是憧憬和羨慕。
但由黎湘南的反應來看,她的感覺自是鄙夷多過羨慕,也排拒了好奇。高日安了解地寬宥她。盡避她有時會說出二十七歲女人的老練世故,但其實她還是一個尚未成熟的小女孩。還有受她父母離婚的影響,也讓她看待事物多有諷刺挑剔的偏頗態度。
因此,听見黎湘南這些尖酸刻薄的諷語,高日安並沒有情緒上的波動。他思及她的家庭狀況,直覺認為她應該不是專為舒楮而語出諷刺。果然,黎湘南按著又說︰
「像我爸,貪的一直就是我媽的美貌;等地年老色衰,他得天天面對雞皮黃臉婆,實在看不下去,就隨便找個什麼個性不合的理由搪塞,離婚了事。我看過他那個後妻,的確年輕又美麗,還真與你那個後現代精制品有異曲同工之妙。男人就是這點賤,標準的感官動物!」
斑日安並不驚訝黎湘南會說這種鄙劣意識這麼強的話,雖想引正她的偏頗觀點,但她難得說這麼多話,還主動提起她父母和家里的事,因此只是靜靜地听,並不打岔。
「至于我媽,」黎湘南繼續說道︰「她也算挺有骨氣的。我爸像丟垃圾一樣甩掉她,地也不吭聲,反正她有事業可倚靠,也可以再找第二春。女人如果有錢有地位有成就,男人就會像蜜一樣黏過來。她跟我說了一大堆廢話,總之她恍然大悟,她也要學學那些貨腰女郎的煙視媚行狀──當然,沒有那麼糟,我只是打比方。」
「她跟我說,她重新再自修,懂得修飾自己,肯定自我,看男人的眼光逐漸在改變,了解到如何和男人相處成為朋友。我不知道她說這些話時,安慰自己的成份有多少。她就是不服輸。但是再怎麼堅強的人,一旦遭受否定,難免會自暴自棄自尋墮落。你就沒看到她在酒吧、餐廳中找男人的那種慘狀。她也是年輕美麗過;向來養尊處優的女人,我不懂,她怎麼會不顧羞恥到那種地步!」
「可是我一點也不同情她。」黎湘南說到這里,甩了一下頭發,背脊漸漸放松,靠在沙發上。「她沒有認清我爸那種男人的本質,只貪圖他的多情溫柔,那是她瞎了眼。他們離婚時,她一個子兒也沒跟我爸拿。她說她不要我爸的施捨,那是最起碼的尊嚴。她還說那是她的自尊驕傲,但我卻認為那叫笨。我跟她說她應該跟我爸拿一大筆贍養費,然後用那些錢去養一個小白臉。」
「她不肯听我的,我就找我爸要了那筆贍養費。我爸倒是很大方,不過我想他一定不曾讓他後妻知道。現在我跟我媽住在一起;我爸一直叫我去他那里。我媽怕他將我拐走,成天到晚擔心。他們兩是管不住我的,什麼監護權,只是狗屎,那是法律上的事;不過,我是他們的女兒,當然會一直跟著他們,盡避他們離婚了。」
「我爸當然知道這點,他知道我並沒有比較偏向那一個,他一直渴望我搬去跟他住;但你知道,我不能去下我媽。我媽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我即使不同情地也必須陪著她。可笑的是我爸那個後妻;我還沒有踏進我爸家那個門,她就緊張兮兮,怕我搶走我爸對她的愛。難怪她擔心。我爸很愛我,因為我是這世上和他唯一有血緣的人,我的身上流有一半和他相同的血,甚至是相同的溫度。」
黎湘南說到這里,已躺在沙發上,閉著眼,像是躺在棺材里一樣的安靜。她輕輕啟齒,說得很慢︰
「從小我爸就是鐘愛我,甚至超越了我媽。我記得我小時,我媽還為此跟我爸吵架,罵他不正常。不管怎樣,我爸愛我寵我是不爭的事實。以前還住在一起時,他回家一定先抱我親我,然後再親我媽。很多人都以為我爸對我的愛是不正常、的感情;只有我知道,他愛我,其實只是他自戀的縮影,因為他最愛他自己,而我體內擁有一半的‘他’。」
「他那個後妻也了解我爸對我超乎尋常的愛,對我非常驚恐,深怕我分了她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財富是的,她擔心的就是這個。她一心以為只要她為我爸生個孩子,我爸就會將他對我的寵愛轉移到她和她孩子的身上。那個白痴!她不知道我爸除了我,根本不可能有其它的孩子。他里精蟲的數目和活動力異常的低,我是億萬分中的奇跡;除此之外,我酷似我爸,也不是輕易制造得出的偶然。那個女人就是想不透。美麗的女人通常都沒有大腦,蠢得要命!我爸對她大概也厭了,沒事就叫我去找他,撇下她帶我去吃飯看電影到處逛。我當然更不可能同情她,一個連自己結婚對象都認識不清的人,除了蠢,還能說什麼?她貪的就是他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