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曉得!
我嘆了口氣,把膳食放在一旁,拿起針線走進內殿。我把地上的襯衫破布,拼湊起縫好,再換掉身上的銀袍。白襯衫上東橫西豎,密密麻麻的全是針線的痕跡,像塊破抹布。沒辦法!我一向不擅于女紅家事,別說我從沒作過這些,針線我還是第一次踫呢!斑中時候的家事課,我總是混水模魚,臨了再到手工書店買些成品交差。現在為了縫這件襯衫,被針扎了好幾下,錐心般地痛。也才知道,為什麼一些文詞詩章形容悲傷,都愛用些什麼「針刺般地疼痛」之類的形容詞,那感覺的確錐心!
我重新又蕩落在殿門檻上,倚著門柱,閑閑地坐著。夕陽在前廊柱下不斷變換顏色,暮光中,每幢人影都染滿了一身的金粉。最後,一抹余暉吻過我的臉龐以後,濃濃的咖啡泥就刷滿殿堂各個角落。衛士將吩咐官女掌燈,王府各院也亮起盞盞燈火,萬戶輝映,真不像是在人間。
「雲舞殿」內並沒有燈火燃亮,我覺得奇怪,回頭一看,殿頂處,夜明光珠發出了晶瑩的光采,盈亮了整個殿院。
太亮了!那光線使我微微抬手擋住眼,衛士將在殿門旁不知觸動什麼裝置,一網網青紗柔柔的覆掩住夜明光珠,整個「雲舞殿」感覺清美極了。
我又向宗奇要了一些水,坐在門檻上一動也不動,只是不停地喝著水。我一手提著壺,一手拿著杯,像水鄉著陸的青蓮,貪婪饑渴地擁抱本命的水漣。我覺得我真像是那快要渴死的蓮花,體內的水份一滴一滴慢慢在涸干。我仰著臉,把腿伸得長長的,體內有股赤焰在燃燒。
虛火上身吧?我想。這名詞我從報紙上成藥廣告上看來的。二十世紀,西方的成藥攻掠下傳統中藥的市場,偏偏那些西藥商,頂愛在那些苦得要命的膠囊包裝上賣弄些古中藥的名詞身段,不三不四的,害得我每次惹了什麼傷風感冒,不拖至最後關頭,絕不輕易踏進醫院或西藥房。我比較喜歡中藥那種陰涼的味道,可是煎熬的功夫很麻煩,我每每買了一包包的中藥材回去,每每被爹爹催促著上醫院。他們那三人老做些不切實際的貴族夢,性格上卻端的是西式貴族的進化。
「王爺駕到。」
遠處傳來衛士嘹亮的呼報聲,宗將藩回來了。我沒動,繼續喝著水。以前搭公車上學時,常常會有一種恍恍惚惚的事發生。明知道下一站是目的地,也知道自己要下車了,意識非常清楚,可是不知為什麼,大腦指令並沒有將這兩種訊息合而為一。我常常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想,啊!目的地到了,卻恍惚的不知下車,等車行過站,突然猛一恍悟,啊!我是要下車的啊!現在我就是處在這種恍惚中,我知道宗將藩回來了,卻仍恍惚的,大腦並沒有告訴我「知道」了又該如何。那感覺就像是知道了某件事,卻遲遲不頓悟原來是和自己有關。
有腳步聲靠近,我抬頭,宗將藩停在殿門前,嚴奇跟在他身後。
「宗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宗將藩冷冷的,手一揮,摒退了左右,剩下宗奇和嚴奇。
嚴奇一看到我,就露出一種驚訝黯然的神色,直直地望著我,眼神默默在訴說著我不懂的語言。我盯著他,也用眼眸告訴他一些他大概也不懂的話。我說嫣紅平安了,我好想回去。
我沒听清楚宗奇回答宗將藩些什麼,我只是看著嚴奇,心里一直對他說︰我好想回去。
「嚴奇!」宗將藩的聲音切斷我和嚴奇交流的電波。「你過來見過銀舞公主。」
嚴奇上前一步,對我彎膝行禮。
「上王對銀舞公主的去處已經起疑,」宗將藩說︰「過不了多久就會得到消息。我要你們兩個從現在起好好保護公主的安全,絕不許讓上王和賀將有任何可趁之機!明白嗎?」
「屬下明白!」兩人異口同聲說。
「明白就好,退下吧──宗奇你留下。」
我目送嚴奇的背影離去,宗將藩身形微移,不知是湊巧還是故意,擋去了我的視線。他問宗奇說︰「宗奇,可有什麼事嗎?」
「啟稟王爺,淑妃娘娘來了『雲舞殿』,見著了公主。」
「蕭淑妃?她來干什麼?」
「屬下不知。」
「嗯……」宗將藩略作沉吟說︰「下次多留意一點,別讓銀舞公主再這樣!」
「是!」宗奇答聲退下。
宗將藩走近我,把手上提的茶壺、杯子拿走放在一旁,雙手橫過我的背脊和膝間,將我抱起,往內殿走去。
他將我輕放在散發出幽香的柔鋪上,床欞以碎鑽為飾,以藍寶為襯,染成天青色的銀繡絲被,鋪造出一派仙堂的綺麗。
他輕輕月兌下我的繡鞋,攏齊我的發絲,後順在被褥上;再一粒粒把我的襯衫衣扣解開。
其實這時候,看在我眼里的宗將藩,早模糊成一團朦朧的人影。我是一朵渴死的蓮花,炙熱的火焰,正一瓣一瓣無息地將我舌忝落。
我閉上眼,感覺那舌焰不斷地舌忝吻著我。好倦!好累!說不出的疲憊!想這樣睡去!沉沉的睡去!醒來又是一千年後!
「銀舞!銀舞!」
誰在叫我?但澄嗎?我張開眼,眼前仍是模糊一片。
好累!但澄你不要再喊我了!
「銀舞──來人啊!」
「王爺!」
「快去請御醫來!快!」
我好像听見「醫生」這字眼了。爹爹又要逼我去醫院了!啊!好難過!怎麼身體又冷又熱!
「啟稟王爺!娘娘這病是疲勞奔波,加上憂慮,身子虛弱所引起。煎服藥吃了,再好好滋補調養身體,就沒什麼大礙了。」
「知道了,你去吧!吩咐下去,快將藥煎好端上來。」
我覺得火舌仍不斷地舌忝吻著我,從額海到足際,全身仿佛溶化在火焰的熱度里,不時卻又有些冰塊拋擲進來,從髒腑里冷透出去。然後,我感覺到有種軟軟柔柔的東西貼觸在我的辱上,一股清涼苦澀的汁液沿著口腔內璧緩緩流入咽喉中。我想睜開眼,力不從心,苦汁一股一股繼續淹入我的咽喉中。
沉潛,沉潛,再沉潛……我沉沉、沉沉地緲入無意識的迷離混沌中……
第七章
好渴!喉嚨好干!我一直看見,一朵孤挺的蓮花,垂萎著,等待水鄉的牽引滋潤;熊熊的火焰,圍舞在它的周遭,而雨,一直不來,水國在一片湖沼干涸後,早已失去了方向。
水,我想要水。
「楊舞姑娘!楊舞姑娘!」
吧裂的大地,緩緩流來一條涓細的溪流,穿過火焰,濕過涸土,將蓮花垂萎枯死的根睫,柔淹在懷中。
我綏緩睜開眼,闖入我眼簾的是嚴奇焦急的臉。
「嚴奇?是你?!」我掙扎著想坐起身,又跌落回去。
「是的!是我,楊舞姑娘。你覺得怎麼樣了?御醫來過,說你只是身子虛弱,好好調養即可,不會有什麼大礙!」
「嚴奇,嫣紅和龍太平安了吧?」我再次掙扎,嚴奇扶我坐了起來。
「他們都很好,平安的回到家了。楊舞姑娘……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娘說你執意離開──她是怎麼發現你的?我發現你不在時,簡直……果然!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她還是發現了你……你……你真的是銀舞公主嗎?」
「當然不是,那個宗將藩腦筋有問題!」我微微一笑,怎麼不知覺用上二十世紀的詞匯。「嚴奇,我想回去,我必須回去,你……」
「不可能的!」他搖頭。「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