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什麼藥,我這病是好不了,別費心熬藥了,就讓我早死早解月兌吧。」拖著這一身破皮囊受苦,他還活著干什麼。
「爹,別說喪氣話,這帖藥是宮里出來的老御醫所開的,它能護你心脈,你多少喝一點吧。」藥不能不吃。
「這大半年來,我吃了不下百帖的藥,可不中用的身子還是毫無起色,這碗藥怕也是糟蹋在我這個快死的人身上了。」吃了也沒用,他照樣夜夜如蟲子噬著內腑般疼痛。
容貌秀麗的谷月涵端著碗,以哄小孩子的口氣哄公公張嘴。「來,喝一口,不要想太多,心清自然氣爽,百郁全消,你也就康復了。」
一口一口慢慢地喂,她不厭煩地先將藥吹涼再送入公公口中。
咳了兩聲,杭遠雲嘆了一口氣。「用不著安慰我了,我的身子我最清楚,撐不了多久了。」
他有隨時撒手人寰的準備,一點也不戀眷浮世虛名,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兩手空空走得灑月兌,不用再為子孫煩心。
「爹,咱們這家沒你撐著不行,再喝一口藥,你的痛很快就好起來了。」絲絹一抽,她輕拭老人家嘴邊流出的藥汁。
比月涵也算是個苦命女子,她的娘親是杭遠雲最疼愛的胞妹,可惜遇人不淑,良人薄幸,丈夫納了新要便嫌棄糟糠,藉詞她生不出兒子而將她趕出門,隨後一紙休書送到。
帶著女兒無處棲身的杭家姑母流浪街頭,拾得一子當作親生,母子三人一路乞討回到杭家,蒙大哥收留才得以溫飽。
不久後,谷月涵的娘親因積郁成疾而過世,她臨終前要求兄長為女婚配其子,表兄妹結親,親上加親,才不會受人欺凌,如她一般潦倒。
餅了幾年,孤女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十七那年下嫁杭家長子為妻,雖無深厚情愛,倒也不致受到虧待,公婆即是自己舅父、舅母,自是百般疼愛。
只是好景不常,不到兩年光景惡耗再度降臨,她夫君染病暴斃身亡,讓她一夕間成了無所依靠的孀婦,年紀輕輕便得守著空床到死。
「不喝了,不喝了,讓我死了算了,買口棺材擺在大廳,我就快用到了。」一天到晚吃藥,吃出他一身藥味。
不耐久病的杭遠雲本來是想揮開媳婦的手,不想她辛辛苦苦的喂藥,哪曉得沒用的胳臂一抬,竟打翻了半滿的碗,藥汁和碎掉的碗片散成一地。
「爹……」她苦笑著彎,抬起一片碎瓷。
「怎麼又發脾氣了,你這老頭子又忘了大夫的叮囑是吧!少怒多食,月涵,沒燙著妳吧……哎!都紅了,快上藥!」女孩家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
急性子的周氏一听到碗碎聲,立即由花廳沖進房里,先念了丈夫兩句,而後關心媳婦有沒有傷著,嗓門奇大,幾條街外的豆腐攤子都能听見她的聲音。
「誰發脾氣了,這藥又苦又澀,我不信妳喝得下喉。」
周氏沒好氣地回他一句,「我又沒病沒痛,干麼活受罪。」
老夫老妻的斗嘴沒什麼意思,兩人自年輕到老也沒吵過幾回,除了杭遠雲執意納妾那次。
「妳是說我活該受罪了?」他氣弱地橫眉怒視,捧胸直喘。
「你呀!病胡涂了,找著借口就拿人出氣,有病不吃藥好得了嗎?不要像個孩子使性子,老要別人噓寒問暖。」周氏又氣又急,紅了眼眶。
自個的丈夫,走了一輩子的伴,難道她希望他早死嗎?這麼吵也是希望他別急著丟下他們一家子,希望他有個牽掛,別老嚷著要副棺材。
「吃了藥也一樣好不了,妳瞧我這手已瘦得見骨,還有多少時日可活?」他現在是拖一天算一天,等著九泉底下見先祖。
「胡說!你不會有事、有月涵這麼好的媳婦照顧你,你怎麼敢狠心撒手。」掩過面,她不讓夫婿看見她暗地拭淚。
一天天的惡化,一天天的衰弱,她看在眼里怎會不知他的身子大不如前,只剩一口氣硬挺著?但她就是不認,想著不認就能留住人。
「娘,照顧爹是媳婦應該做的事,沒有你們二老的收留,月涵早就不在人世間了。」谷月涵語氣輕柔地說著,無怨無悔。
事親至孝眾所皆知,街坊鄰里津津樂道,只要一提杭家大兒媳,無不豎起拇指贊嘆孝風可行,婦德典範,足以為女子楷模。
不論出嫁前或守寡後,她所表現出的德行,皆在在顯示大家風範,不但嚴守禮節,自律甚深,親奉湯藥不假他人之手,甚至一手掌理杭家內務,使其井然有序,是不可多的賢媳孝婦。
「嗟!說什麼傻話,都是一家人,沒了妳,我們二老的日子才難過,妳就像我們自個女兒,別再說這些見外的話了。」要不是舍不得,她一定以嫁女兒的心情再為她覓一門好親事。
「多謝娘對媳婦的疼惜,我感念在心。」婆婆一直像她另一個娘親,總對她關懷備至。
周氏笑笑地拍拍她的手。「看看咱們的月涵多乖巧,老爺子,你就別為難她,按時將藥給喝了吧。」
清理過的地面不見半點殘屑或藥草,一陣清雅淡香從屋外飄入,沖淡了苦澀的藥味,帶來令人心曠神怡的淡淡香氣。
一株月桂倚牆而立,一朵朵縴雅小白花佔滿枝椏,風一拂過,搖曳生姿,煞有小家碧玉的嬌羞。
「喝那麼多樂干什麼?累得大伙兒為我煩心,你們就別瞎忙和了,讓我安靜的死去吧。」省得拖累別人。
周氏立即板起臉訓斥,「你又在說什麼渾話?!你這小病咱那小兒還看不在眼里呢,等小二子回來,你想多躺幾天也不成!」
小二子是杭君山的乳名,因他排行老二,而已逝的大哥則為大子兒。
聞言,正在重新為公公倒藥的谷月涵素手忽地偏了下,讓少許藥汁濺出碗外,燙了指頭。
「什麼?!妳幾時通知他的,我不是說過不要讓他知曉我身染重病的事嗎?妳怎麼又自作主張!」
「你這條命就靠著幾帖藥吊著,我能不知會他一聲嗎?要是你和他大哥一樣有個三長兩短,他……」準自責得無以復加。
「老太婆!」杭遠雲低喝,不許她多言。
瞧見媳婦黯然神色,她一時間也不舒坦。「月涵,婆婆我不是有心提及妳的傷心事,妳可別在意。」
「我明白,媳婦與夫君無夫妻緣分,怨不得人。」這是她的命,不能不認。
況且……她跟丈夫也不是因愛而婚,婚後自是沒有濃情蜜意,只有如水般淡淡的依賴,其實,她一點都不遺憾有這樣的結果。
兩年的婚姻,她沒有留戀。
「妳能明白事理就好,不枉我疼妳一場。」周氏的慈祥面容在面對丈夫時又是一副惡婆娘嘴臉,刀子口豆腐心。「你呀你,學學媳婦的知進退,別一天到晚說自己活不久。咱們的兒是鼎鼎有名的神醫,要是他連自個的爹都治不好,豈不是貽笑天下,讓人不再相信他賽神仙的醫術。」
其實,她也害怕兒子趕不及,特地令人快馬送信,希望他能早一點返回家門,讓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丈夫能等得及他醫治。
夫妻這麼多年,她當然明了夫婿在想什麼,當年大兒子死得離奇,沒能讓小二子趕得及,這事擱在兒子心頭是個不能說出口的痛,丈夫就是想得多,怕小二子也沒法子救他,心里更難受,這才不願讓小兒子知情。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這兩父子心口的傷還痊愈不了,一個自責不已,怪自己力有未逮,一個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怪誰都無濟于事,暗將喪子的痛往心窩里藏,就怕活著的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