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一身長袍穿著的司徒離人並未注意到護士的竊竊私語,然而看若自在的他,其實內心並不平靜,仍有一絲忐忑不安。
是她嗎?
還是同名同姓的可憐人?
在沒真切觸模到她之前,他不敢妄下斷言,可能是他錯判了師父的想法,把他的玩笑話當真,其實不過是惡作劇一場。
但是既然來了,總要進去瞧一瞧,他辛苦奔波了好幾天,不就為了這一刻嗎?
想到老滾,他不免莞爾,一個壯得像牛,連樹頭都能扛著滿山跑的大男人,居然才吃了半碗豆花就拉肚子,而且狂拉特拉到全身虛月兌,現在還躺在急診室的病房掛點滴,補充水分。
很久沒有一個人行動了,在醫院里,他看到很多滯留不走的「飄浮物」,他們有的身上流著血,有的少腿少胳臂,有的一臉漠然地走來走去,形形色色的往生者徘徊在四周。
他們一瞧見他出現,先是驚慌失措的避開,躲得遠遠地,不過看他並無傷害他們的意思,又十分開心的靠近,你一言我一語地求他幫他們解月兌。
如果他不是有要事在身,也許他會花上一天時間淨化亡靈,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只好以六字訣——嗡嘛呢唄咪吽——驅散之。
司徒離人舉起手敲門,里面近乎爭吵的聲音忽地一停——
「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我來探望三○五號病房的于神恩小姐。」
時間忽然凝住一般,等了許久許久之後才傳出一道女聲,「你要找于神恩?!」
十分詫異,充滿疑惑。
「是的。」
「你是她的……」
「朋友。」
似乎又等了很久,對方才說了一句,「請進。」
手一放在門把,司徒離人的神色驀地一變,全身僵直地愣了好一會兒,他必須費好大的勁才能將門推開,並默念咒語破除結界。
沒錯,結界,堅固而結實的結界,由術法高深的修行者親自布設,防止游魂和惡鬼侵入。
可笑的是,也防他。
五月初五正午出生的他陽氣過盛,任何魂魄過于接近他都會顯得脆弱,即使他不想傷害他們,他們還是會不小心地被他灼傷。
由此他可以非常肯定,這的確是孩子心性的師父所為,一來考驗他的臨場反應,是否能及時化解,二來保護病房里的人,讓她不被騷擾,平安地存活至今。
此時,他的疑慮消除了一大半,只剩下確定而已,謹慎的他不信任師父的為人,為了捉弄他、惹他發火,那位半百老人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只為看他失控的模樣。
只要是人就會有情緒,不會任人打罵而不還手,你這頭只會笑的笨牛不是我徒弟,我隨便丟顆石頭到糞坑,它還會噗通一聲。
唉!那個師父呀!叫人不嘆氣都不成。
「你……先生貴姓?」
怔了怔,司徒離人發現他竟想得太入神而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司徒。」
「呃,司徒先生認識小妹……我是指神恩。」她沒見過他,面生得很。
「應該認識吧?」
「應該?」朱秀婉低呼。
「可否先讓我模模她的臉,好做確認。」其實一入病房,他就能確定是她了。
只是歐陽不鬼的脾氣太難捉模,讓人不能完全放下戒心。
「不行,你怎麼可以亂模人?!人家好歹是個女孩子。」開口說不的人不是朱秀婉,而是一旁的李桂花。
雖然她心疼女兒的辛勞和不悔,可是這病房她進進出出不下上百次了,對床上的女孩也非真的嫌棄,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只是苦了自己的女兒,她才沒好臉色。
既然是女兒在意的人,她也一並關心了,槍口對外不對內,縱有再多怨言,她還是得先護著她們倆。
「抱歉,因為我看不見,所以必須靠手感的觸模確認。」他不避諱的直言道。
司徒離人翩然溫笑,頓時滿室生輝,一片清朗,仿彿春天融化冬雪,大地回暖,帶來舒爽與祥和,讓人們心境平和。
有一瞬間,篤信菩薩的李桂花以為是大士顯靈了,用力地眨了眨眼楮,又用手揉了眼皮好幾下,才發現是眼花了,那不過是一個白發如霜的年輕人而已。
「原來你是個瞎子……」她喃喃自語,覺得可惜。
「媽——」朱秀婉輕扯母親的衣服,以眼神暗示她別提人家的不幸。「司徒先生,你上前三步,再左移兩步,我希望你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
畢竟他是陌生人,十年來不曾來看過一回。
「好的,大嫂,我能了解你對神恩的關愛。」他一頷首,便依她的指示上前。
「你喊我大嫂?」她驚愕得睜大眼,不自覺地模模多長了幾條細紋的臉。
她的聲音已老到讓人喊大嫂的年紀嗎?神色一黯的朱秀婉垂眸苦笑。
「你是神恩大哥的女友,她笑謔地喚你一聲大嫂,我和她算是朋友,自該同禮相稱。」司徒離人又溫和一笑,禮數周到。
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人願意犧牲寶貴的黃金歲月,無怨無悔地照料男友的妹妹,這種無私付出的心意只得敬佩。
有德者,人敬之。
「啊!原來你真的認識小妹,我多心了。」她澀笑道,輕撫多年未曾修剪的泛黃長發。
不算松口氣,只能說暫時放下戒心,她還是擔心自己顯老,不自在地撥弄儀容。
自從小妹出事後,來訪的客人一日日減少,最後不再有人記得三○五病房住的是何人,于神恩三個字也慢慢被淡忘,連她有時也會忘了小妹的本名,小妹、小妹地喚著不會回應她的女孩。
原本是那麼活潑開朗,努力工作存錢,想和她大哥一起買間三房兩廳房子,好拚好拚的想有一個家。
眼看著願望就要達成,相中了一處預購屋,剛準備要拿出全部積蓄付頭期款,誰知會突然出了事。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不然小妹都二十七歲了,早就出社會,成為干練的都會女郎。
「你辛苦了,大嫂。」熬了這麼些年,一般人恐怕早受不了。
一句「你辛苦了」,逼出朱秀婉多年強忍的淚水,她轉過身捂面抽泣,不讓人瞧見她強掩辛酸的模樣,這些年沒人支持過她不忍放棄的愚行。
李桂花見狀也跟著眼眶泛紅,拿了條碎花手帕猛拭眼角。
「我今天來主要是看看她的情況,若是我的估算沒錯,她近日必會醒來。」幸好師父沒在她身上大作文章,不然就棘手了。
「什麼,小妹會清醒?」他在尋她開心嗎?醫生的診治難道是騙人的。
「怎麼可能,你不曉得她是植物人嗎?」都躺了十年了,要能清醒早該睜開眼了。
相較兩人的驚訝之色,氣質恬適的司徒離人倒是不卑不亢的處之泰然。
「我剛模過她的面骨,發現命中該絕的她有人替她續了命,十年的沉睡讓大劫不日可解。」師父到底是借了誰的壽續給她呢?
續命,便是延長壽命,命里該終之人必須先「借壽」才能繼續存活,否則時辰一到,閻王下令拘人,不死都不成。
「啊!我想起來了,十年前來了個奇怪的中年男人,他說和小妹有緣,能渡她避開死劫,所以阿恩……小妹的哥哥借了她二十年壽命。」難道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遭逢不幸?
「不對,她起碼還有五十年壽,共續了六十年陽壽。」因此他遇到的于神恩是生靈,而非亡魂。
一听他準確無誤地說出真正數字,朱秀婉眼神閃爍地不敢看向母親。「那位先生說小妹未來的丈夫是福厚壽長的男人,所以從他身上偷點壽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