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年!」潘霸大吃一驚。「這麼久!」
他又笑笑,只是笑容里帶著幾分淒楚抑郁。
「潘叔,不算久的,一、兩年,怎麼說都可以預期會再相見,不算久的,總好過……」他卻沒有再說下去。
總好過他與厲柔再無相見之日,那種綿綿無期的怨憾才是悲涼難挨的。他的面容在晨曦中依然英挺俊秀,可是眉宇之間卻又帶著很深很深的失落。
齊、潘兩人都知道不應該再勸阻他。也許讓他離開這里一陣子比較好。
「我跟著莊主好了,」卜鈺忽然道。「大伙兒也可以比較放心些。」
陸雲軒笑了笑。「卜鈺,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我自有分寸,你還是留在莊里幫幫兩位當家吧!況且我想獨自靜一靜。」
卜鈺還想再說什麼,陸雲軒卻搶先道︰「好了,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就拜托各位多費心了。」
「請莊主放心,保重!」
他點點頭,一扯韁繩,一直跑下山去。
當夜,又是一個月色盈盈的夜晚,陸雲軒再度踏進那座樹林。對于九年前在這里遇見厲柔的往事,他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彷佛是昨晚才發生的一樣。她像個頑皮的小仙女,帶著銀鈴般的笑聲,一蹦一跳地跑出來,執意嬌蠻地索討他的馬。
大哥哥,你這匹兩可以給人家嗎?大哥哥……
而他當真就給了她。
憶起往事,不覺悵然……
第二天,他開始沿著厲柔落水的崖下深溪一路行走。已經不指望還能找到些什麼,不過只是想陪著她走這一段路罷了。
走了兩天,正好又下起雨來,陸雲軒遠遠瞧見前方有個茅草搭的屋子。想前去借個地方避雨,走近那間茅舍,隱約卻聞見一股腐臭的味道。
他心下生疑,高聲喚道︰「有人在嗎?」連喚幾聲卻無人答應。
一推開門,那股腐味更令人幾欲作嘔,他掩住口鼻往里面探視,卻見地上倒了一個人,面容身軀已經浮腫發黑,相貌難辨,但右手右足萎縮細小,顯然是個身有殘疾的人。看來約莫死了有一、兩天,而且瞧他的臉色,倒有幾分像是中毒死的。
陸雲軒心想在這荒山野地、人煙罕至之處,有誰會特地跑來下這種毒手?八成是誤食了什麼毒物吧!雖然與此人素不相識,但如今既然遇見了,也算緣分,何不順手葬了人家,也是陰德。
不禁又想起厲柔。她呢?她怎麼辦?忽然記得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裘,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雨吹……
柔兒,即使幽冥蒼渺,妳能否明白大哥此時的心情呢?不能親手葬了妳,任妳流落在風雨之中,我是一輩子也不能安心的。不過,我想好了,等我死了,就命人把我的骨灰灑在這溪里,這樣就可以陪著妳……不會再分開了……
他呆想了一會兒,四下去找可以挖掘的工具。眼楮往地上一掃,登時愣住了。
銀針!地上赫然插著幾根銀針。他連忙彎腰拾起,那根銀針乍看之下與一般銀針並沒有太大不同,但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尾端有一小部分是金色的,正是厲柔常用的那種銀針。
「柔兒,是妳嗎?」陸雲軒喃喃道。「是妳嗎?」
一顆心忽然變得七上八下,生怕自己空歡喜一場。
微微定了定神,開始逐一在屋里搜尋,看看是否有其它的蛛絲馬跡可以證明柔兒曾經待過這里。結果卻發現床頭有一柄刻有「百煉門」和「方」字的長劍。
百煉門!
百煉門上下明明全讓厲無極給毒死了,這個人又是誰呢?
方?他猛然記起江湖上傳言,在那次的滅門慘案里方之浩失蹤了,厲柔也提過她爹當年並沒有殺他,只不過讓他從此成為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廢人。
難道這個人就是方之浩?
如果銀針真是厲柔所發,那她人呢?
「柔兒!柔兒!是妳嗎?是妳嗎?妳又為什麼不回來找我?為什麼?」他瘋狂地大叫。
如果柔兒當真還活著,必定回紫煙谷去了!也許她在意他和婉心的婚約,所以不想出來同他見面。無論如何,他還是走一趟紫煙谷去看看。
他匆匆葬了方之浩,騎著追風趕往紫煙谷。
=====
那天厲柔墜崖,落入崖下的激流之中,當下便暈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待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茅屋里。
「我沒有死?居然能死里逃生?」一時之間不敢相信。
房門忽然「咯」的一聲被打開,走進一個人。厲柔轉頭看去,當場嚇了一跳。那人不但駝背跛腳,右臂軟趴趴地垂下來,臉上還布著幾道深深淺淺的刀疤。而最令她感到不安的是,他看著她的眼神。
那種夾著深切忿恨、又有些得意的眼神。厲柔不明白那種眼神所代表的意思,但卻覺得全身泛起一陣涼意。
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擱了一碗粥在她身旁,然後便走了出去。
厲柔實在餓極了,也管不了這麼許多,勉力支起上身,喝了粥,又沉沉睡去。第二天,他又端食物進來。
「前輩,是您救了我嗎?真是多謝!」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就出去了。
也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但厲柔就是害怕。她總覺得這個人有些不懷好意。可是自己目前又病弱無力,也只好先暫時待在這兒,等體力恢復了再說。
又過了兩、三天,她已經勉強可以下床走動,想出去透透氣,走到門邊,卻發現門打不開。
她被反鎖了。
她又驚又怒,拚命地拍著門大叫。
「開門!開門!你為什麼鎖門?讓我出去!」她一直叫著,但沒人應她。她愈想愈覺得可怕,一時無力,便倒在地上哭了起來。「大哥,救我……」
她哀哀地哭了一整晚。
接下來的兩天里,那人甚至連飯都沒有送進來,厲柔餓得奄奄一息。而且任憑她怎麼鬧、怎麼吵、好說歹說,他始終都不應一聲。但厲柔知道他在房外,她看見從門縫中透進來的火光,也听見他走動的聲音。
他到底想怎麼樣?
第二天,他終于再度出現,手上端著一個碗,一拐一拐地走進來,往她面前一送,冷冷道︰「喝下去!」
厲柔低頭一看,滿滿一碗紅如血水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令人作嘔。她餓得無力抵抗,只得把頭一偏,那人卻點了她的穴道,讓她動彈不得,然後將一整碗的紅汁由她口中直灌下去。而後又解開了她的穴道,仍是一語不發,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她。
一時之間,厲柔月復痛如絞,氣血翻騰,她蜷縮著身子,痛苦得連喊叫翻滾的力氣都沒有。
她知道那碗紅如血水的東西是什麼了……
泣血杜鵑。
厲柔狂吐一口鮮血之後暈了過去。
當她迷迷糊糊醒轉之時,彷佛听到有人說著︰「若雪,若雪……」又嘆了一口氣。「真像……」
厲柔張開眼楮,正好迎上那個人的目光,她明顯地感受到那種由愛轉恨的神情變幻。
他冷冷一笑。「很痛嗎?這才剛開始呢!妳姓厲對吧?」
厲柔不答。
他又冷笑。「憑妳的家學淵源,應該知道我昨天給妳喝的是什麼。」
厲柔看著他。
「『泣血杜鵑』,嗯,我喜歡這個名字。」他又笑了。「其實,我更喜歡這種死法。從第七日的黃昏開始嘔心瀝血,一口一口地吐著血,就像杜鵑掏心掏肺悲切地啼鳴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直到太陽下山,萬物歸于平靜。」他十分忘我陶醉地形容著。「妳看,這樣豈不是很美?老天終于可憐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