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春意及及,他輕步雅然,頷首微笑,面對一干江湖老前輩,不卑不亢,甚至讓人有些敬然的贊賞,仿佛他說的話,做的事皆是恰到好處的精細。卻不想璇覆暗中搗亂,意圖生事造亂,不過十來個人偶傀儡,片刻便被眾人制服,並一致要求斬殺傀儡,連毓秀莊主師遠淮也同意給璇覆閣這個懲罰以立中原武林之赫威時,那少年偏生一句話制止了殺伐。
不驚不嚇,宛容溫和。
他站在台前,甚至像個不會武功的,被眾星捧月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小鮑子。
暖風輕揚,柳枝拂過那人身前,他抬手輕捻之間,微微一笑,目光頓然消融,像是——慈。
慈悲。
眾人立而消聲,什麼文武皆全,溫文爾雅,什麼宅心仁厚,尊師重道,這些江湖的盛傳立刻在所有人的腦中煙消雲散——不是因為那人不符,根本——是超越了那些極致的溫、慈、仁。
這一刻沒有人會懷疑,這個孩子,將來定會成為這武林的中流砥柱,這武林的,神。
不是靠著那些武功,而是心性。
一個,仁厚的,慈悲的,溫雅到極致的,神。
可是,這個神話,被毀去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前,為救被璇覆閣人所擄的箜篌居小鮑子,他夜探璇覆,從此未歸。
天下武林,除了惋惜,別無他法。
神話,總是會逝去的,就好像當年的非傾,一如曾經悵音門一音老人所言,故人已逝,故人已失,江湖這地方,是留不住一個神話的。
明月上樓,煙柳輕拂。
千泠山中一到夜晚,寒氣就深重起來,像是沾了露水,黏著在皮膚上。
濃重的藥味一直彌漫不散,好像終年都是如此。
朦朧月下,有一人依欄獨坐,紫羅輕衣,如暗夜中的山鬼,妖仙難辨。
「喀」有些聲響從身後傳來,她沒有轉身,仿佛知道是誰,倒是伸手將長發挽起,微微側目,月光流過她的眉間,玫瑰色的四葉點紗在額上突兀又妖冶,其實她的眉眼和臉蛋並非妖艷之貌,只是唇角輕勾,非輕佻非惡劣,隱隱的,紫羅生香,竟襯得這女子比過樓台之上的明月。
來人是個青衣小奴,顯不出什麼生氣,面上也毫無流光之彩。
「過來些。」她朝他招招手,依舊是笑得開懷,不妖不艷,但硬是生出那麼點勾人心魄的感覺,大概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妖女這樣的詞,卻不是媚俗之覺,而是有些邪魘。
那小奴听話的站到她的身邊,這才發覺,他是靠听覺在辨位,他的眼楮是瞎的。她伸手便將他的衣襟勾開,右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三枚銀針,「呲」,輕微細小的化進月光中,心口的位置被銀針所刺,「你信不信卦說?」她好像是對著那個小奴在說,卻沒有看他,更像在自言自語。那小奴被針一扎也不驚不痛不回答,仿佛沒有知覺一般,女子滿意的點頭,看著心口上的三滴血順著銀針滴落下來,她急急收入瓶中。
「有人說我會有血光之災,我該不該信?」她還在說,順手一推他,示意他退下。「我向來不信卦說,只信自己,」她說著,那小奴突然全身一僵,樹旁驚飛幾只夜鶯,她自覺脖子上一涼,明晃晃一把劍已經架了上來,那溫度比千泠山的夜泉還要冰上三分,她斜睨著脖子上的寒光,俏生生一笑,也不怕不叫,反而嘆息口氣,「看來,這一次該相信的。」
「藥師在哪?」來人悶聲一問,他該是潛伏有些時間,只是這次出劍顯得心急了些許,他一身棕色衣衫,她瞧不清他的眉目,單從聲音來分辨,也不過是個年輕自負的少年。
她不急,聳聳肩︰「中原武林真是人才輩出,個個都不怕死。」又是一個妄圖抓了藥師名揚天下的人,她眉眼一挑,額間玫瑰色的四葉點紗落了個正著,執劍之人一愣,月兌口而出︰「你是藥奴?」璇覆藥奴,女子眉間皆是四葉點紗,極為好認。
「唔——算是。」她點點頭,對面的人顯然並不想為難一個藥奴,劍略有松開,不再緊扣著她的脖子。
「其他藥奴呢?」他又問了聲,另一只手指了指那個站在一邊被他點穴的青衣藥奴,是問除了他以外的其他藥奴又在何處。
「你想救他們回中原?」那女子偏過頭,眼光也飄向了那藥奴,突然讓執劍的棕衣之人有些錯覺,那個笑,是冷笑。
「藥師作惡毒害藥奴,我若能救,自然相助!」他說的大義凜然,劍「 」的又收緊了三分,直貼上了她的皮膚,她微微有些不自在,她不喜歡冰冷的感覺,「同為藥奴,姑娘當不是大惡之輩,若是知曉,還望相告,若執意不說,在下……」
「我打不過你,」她打斷他的威脅,「我功夫不好,阻止不了你,」她又加了一句,顯得她很有自知之明,卻也辨不清她這話是何意思,執劍的少年微微一愣,她又道︰「我向來只做有把握的事,因為落敗,我賠不起。我不能阻止你,那麼……」她眉眼一低,唇角突然像花一般綻開,袖口一翻寒光乍現!
執劍之人意識疏忽預料之外,猛然一股懊惱上來,他皺眉下意識就用劍去擋,他自以為那女子的銀針是對付他的,那瞬,銀針刺空而過,身後「啪」一聲,有人應身倒地——正是那個青衣小奴,銀針刺入嗓中,見血封喉。
那人驚駭之下,劍唰的重新架上了她的脖子,他不知是悔還是憤怒,劍在發抖︰「你——你竟然殺了他?!」殺了一個不相干的,沒有錯事的小奴,甚至沒有任何理由!
「是你害死他的。」她抬眸望向他,背著月光,看不清他的眼楮和樣子,不過可以感受到這血氣方剛的少年有多驚駭和憤怒——大概是很想一刀了結了她這個妖女吧?「你點了他的穴,原本,他可以躲過這銀針。」她似乎還在笑,將一切過錯推到了跟前那人身上,她像個不可救藥不知悔改的妖女,做了錯事卻不反省,還揚言著要繼續的偽善作惡下去。「我不做沒把握的事。」所以她不殺他,而是選擇殺一個被點了穴無能為力無法抵抗的人,就為了——讓他無法救他下山回中原?!
「你——」那人咬牙,劍逼近三分,有血絲滲了出來,她不懷疑再對峙下去必定是自己身首異處,可她好整以暇,「妖女!」他大喝一聲,感覺到脖子上的劍蠢蠢欲動。
第一章藥奴(2)
「叮」,清脆的銀針掉落聲在夜里顯得清晰,她抖了抖衣袖,袖中所藏的銀針,那些稱之為她的武器的銀針全部掉落,脖子上有被利器割裂皮膚的痛楚,她有些幸災樂禍的對著那人一瞅一笑,任是江湖之人都無法忍受的挑釁和愚弄,于是那人不由分說,劍起就要劈了過來——
風起勢起,她站著未動,看著那道劃破月夜的寒光,竟有些詭笑︰「長流,你若再躲著,我可就真的死在他手上了!」隨著這一聲冷喝,有清風飛逝,柔韌之風拂過面前,原本劈落的劍勢一晃,錯了三分位置,一縷黑發飄下,劍只割斷青絲半寸。
有腳步聲極輕從身側出來,不是刻意的壓抑,而是來人原本就是輕步緩移,好像是亙古不變的性子一般,顯然是那個阻止了這一劍勢的人。
棕衣人不由怒上心頭,來人也是青衣,或者說也是一個藥奴,臉上倒不是如方才的小童那般木然,而是有些雅致,眼楮也不是瞎的,微微有著輕笑,其實那不叫笑,他並沒有在笑,卻有著這樣的神韻,慈然溫厚——不過這種情況看在那玄衣人眼中就不太舒服,他不是笨蛋,璇覆藥居里唯一需要被人保護著的人只有一個——藥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