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行事向來仰賴直覺,顏詠青第一次走進店里,艾琳就說她們兩個的頻率很接近,幾乎不需要她開口介紹自己,艾琳就已經決定雇用她了。
「听你這麼說,我愈來愈好奇這位叫侯歇的畫家了。」顏詠青說。
艾琳從櫃台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顏詠青。
「我看下班之前你繞去他的畫室一趟,就在這附近不遠,我還向他訂了另一幅畫,他說今天可以畫好,如果完成了,就麻煩你送到店里來。」
「好,沒問題。」顏詠青看了一眼名片的地址,頷著答應。
***
透過回旋樓梯的馬賽克玻璃窗,黃昏的光線炫耀似地斜射進建築物的回廊。
顏詠青上到三樓,仔細對照名片的地址搜尋侯歇的住處,確定之後,她站在門前,用力按著電鈴。
棒了許久都沒有反應,顏詠青疑惑地再次看了下門牌和名片上的地址,確定沒錯之後,又按了一次電鈴。
厚重的門霍地被打開,速度之快讓顏詠青愣住。接著听到一連串的法文尖銳咆哮,身材嬌小的法國女人朝顏詠青怒瞪一眼,隨即拎著皮箱和大包小包急沖下樓。
听到高跟鞋踩在回旋階梯的激烈聲響,顏詠青尷尬地望著站在屋內的侯歇,他似乎剛睡醒,頭發微亂,穿著松垮的抽繩棉質短褲,上半身是赤果的。
室內的客廳是侯歇的畫室,那里有一幅面巨大的玻璃窗,他整個人沐浴在畫室黃昏的陽光中,胸前兩個戒環的項鏈閃耀著光芒,顏詠青認出他就是上次買花遇見的男人。
看見站在門外的顏詠青,侯歇以為那是幻象。
顏詠青凝視著他,真真切切地凝視著他。侯歇的心猛然一抽,非常驚訝地愣在原地。隔了好一會兒,他確認眼前的她是真實的,訝異從眼底消失,他雙眼流露無法說出的深情。
他的眼神讓她感覺到似曾相識,顏詠青凝視他細長的眼楮,難以解釋心底莫名熟悉的感覺,似乎……曾經發生過。
但她卻同時知道不可能。
上一秒他們在靜謐的氛圍里目光交纏,下一秒卻意外被剛沖下樓的女人給打斷。這個女人是吉賽兒,她沖回來,激動地從包包里拉出一兩件衣服,用力拋到空中,咆哮道︰「這些衣服根本不是我的。我恨你!以後隨你去胡搞亂搞,我不在乎!」
對著侯歇以法文叫罵完之後,吉賽兒怒氣沖沖補上好幾句咒罵的髒話,然後頭也不回地沖下樓。
顏詠青的視線看向地上那兩件柔滑如絲的女性帖身衣物,抬眼尷尬地看著侯歇,直覺他一定是劈腿不小心被女友逮到,對方才會這樣暴跳如雷。她只是個前來取畫的局外人,沒想到會不湊巧置身在這般難堪的場面。
「抱歉,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顏詠青似笑非笑。
顏詠青以法文說著,侯歇去用中文回應她,「沒關系,那不重要。」他一點也不尷尬,反而帶著閑散和淡漠。
他的中文听來沒有特殊的外國腔調,也不是中國人那種特別夸張的北京腔,她猜測問︰「你是台灣人?」
「算是。」正確的說法,侯歇擁有台美雙國籍的身份。他現在心情很混亂,以手指耙梳著頭發,想要裝作沒事。「要不要喝咖啡?」
「不用,你自己喝吧。我是來拿畫的,艾琳向你訂了一幅畫。」
「艾琳?」侯歇有些疑惑。向來客戶訂畫都是他的經紀人周書葳安排的,他不知道艾琳是誰。「你有帶訂單嗎?我去查一下。」
顏詠青在包包里翻找,找到之後走進屋內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訂單的編號,記起是哪一幅畫之後,說︰「我還沒有完全畫好,明天,明天應該可以。」
「那我明天再過來拿。」顏詠青朝他露出親切的微笑。「我也是來自台灣,我叫顏詠青。」
‘我知道’他差點月兌口說出來,適時改口,「我叫侯歇。」
然後,他一直盯著她看,顏詠青被他看得有些緊張起來。
「有什麼不對嗎?」顏詠青低頭看著自己。
她留著一頭烏黑發亮的長卷發,手指戴著骷髏頭的大戒指,說話的時候舌頭隱約可見舌環,脖子上則是戴著聖母瑪利亞的瑪瑙墜飾,外表看起來像搖賓樂女歌手,和高中清麗的模樣大不一樣。
「什麼?」他回過神,一臉疑惑地問她。
見他一副剛睡醒不斷恍神的模樣,顏詠青沒再多說,退到門後準備離開,又回過頭客氣地詢問︰「明天這個時間來拿畫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打擾,就麻煩你再跑一趟。」侯歇說。
見顏詠青要離去,侯歇走到門邊,想目送她下樓。他們的距離很近,只剩下半步,剛才顏詠青就注意到他右手肘上有一道長約二十公分的傷痕,右側肋骨附近也有一道明顯開刀過的長傷痕。
顏詠青本來要離開,忍不住問︰「你……受過很嚴重的傷嗎?」
「噢,這是出車禍留下的。」順著她的目光,侯歇底下頭注視胸口上的疤痕,主動解釋。
「感覺那車禍似乎很慘烈,不過幸虧你沒事。」顏詠青微笑著,黑白分明的眼眸無限溫暖,宛如陽光照耀著的流動的七月塞納河。
三年前,他把詠星集團的總公司從美國搬到台灣曾倉促見過她一次,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在時尚雜志社工作,他們在台北相遇,她是帶著足以使地獄結冰的恨意眼神看著他的。
久違了,她的微笑。
懊感謝先進的整型科技嗎?如果是車禍前的關楠星,顏詠青絕對不可能對他露出溫暖的笑容。她的笑容讓他有說不出的悸動,卻也引起內心沉重的苦痛,以及無法言說的憂傷。
而他什麼都不能表示,還得偽裝鎮定。
當顏詠青踩著回廊的階梯離開,侯歇孤寂地站在門邊,听著她的腳步聲,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那朵微笑中,久久沒有移開腳步。
第2章(2)
***
驟雨突下。
在不可思議的時間,熱浪來襲的巴黎黃昏很少會下雨的。
罷從侯歇的住處走出來,顏詠青在雨中穿梭小跑步要回巧克力店。她沒拿到畫,倒是在他的住處又踫到另外一個女人,這次不是上次那個脾氣火爆的法國女人,而是他的畫廊經紀人周書葳。
「他早一步出門了,畫也拿走了,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周書葳簡短向她自我介紹後,就表明不知道侯歇的去向。
法國女人嬌小火爆,而周書葳則溫柔婉約,說話的語調很輕柔,酥酥軟軟,仿若微風吹過似的。
顏詠青白跑一趟就算了,一出來立刻下大雨,莫名其妙的天氣。
濕淋淋跑回巧克力店,顏詠青還沒掏出鑰匙開門,立刻發現屋檐下放著一幅畫——火紅色溫暖的背景色調,女人閉上雙眼陶醉品嘗手中一塊巧克力。
瞄了簽名一眼,顏詠青疑惑向四周張望,巷子空無一人,當然也不見侯歇的蹤影。
所以,他在搞什麼,不是說好了她會去拿畫嗎?顏詠青微蹙眉宇,流露不明白的表情。擔心油畫被愈下愈大的雨濺濕,以鑰匙開門,她小心翼翼地把畫搬進室內。
侯歇正離開這個街區,他跑到巴班十字路口上的咖啡館去躲雨。他即使不站在巧克力店門外張看,也可以預料到顏詠青會有的反應。
對于他的失約,顏詠青可能對他感到有些不滿,但她會把心思專注在手邊該做的事,例如先把畫掛好、吹干頭發換掉淋濕的衣服之類的。以前生氣的時候,她甚至會重刷房間的牆壁、勾毛線衣、做女圭女圭、或是做一些美食,然後,等到她再次外出,臉上已恢復亮麗開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