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脆弱是脆弱、說堅韌是堅韌,人命還真是奇妙得緊哩!
「嗯……」他的嗓音雖仍如刀割礪石般喑啞,但總是能清楚的出聲了。
「咦?也有了聲音了,福伯割來的藥草到底是什麼仙丹妙藥啊!這麼有用?」
夏拙兒低頭瞅瞅自己手里的那碗藥糜,綠綠、黑黑、糊糊的,實在是有些惡心。
她心里想的是︰改明兒個要福伯去多割些回來,拿到市集里去叫賣,怕不大發一筆橫財?
「喂,你喚什麼名呀?」夏拙兒右手拿著小木匙在左手捧著的碗里畫著圈地攪啊攪的。碗里不像食物的食物綠的愈綠、黑的愈黑、糊的也愈糊……
她是這麼樣打算︰總是個活人,老是不曉得怎麼稱呼也是麻煩,趁著他有了聲音,問問也好。
等了老半天,卻不見他吭一聲。
「該不會是個傻子吧?連自個兒的名都不曉得……」夏拙兒蹙蹙她那兩道月牙似的眉。
「曲……曲……承胤……」有氣無力,音量愈來愈小。
「蛐蛐兒?唉!丙然是個傻子才喚這種名……」夏拙兒嘆了口氣,語調里滿是濃濃的失望。
她好生遺憾,覺得傻子就算養得身強體健了,但腦筋不靈活,就不好驅使他做些細活了,說不定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呢!
現下,她只感到福伯和自己去救到了他,是件很劃不來的賠本生意。
「曲承胤!」
每每與她對話,他就又是一口濁氣上涌,他真不知道自己最後是要讓她給「氣活」還是給「氣死」?
「喔!」趁著他張口,她便將一匙藥糜填進。
「唔……咳……嘔——」
「喂!曲什麼胤的!你怎麼嘔出來啦?髒死了!」
夏拙兒完全不反省是因為自己的動作粗魯,所以曲承胤才會因一時吞咽不及就給全嘔出來。
曲承胤又急又氣,邊嗆邊咳邊暗地里埋怨起夏拙兒。
雖說她每日一定會記得來喂他藥糜,但總是既不定時也不定量,動作也絲毫不見體恤病者的溫柔,實在教他難以衷心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咳完了沒?咳完了就繼續吃吧,你早點吃完,我也好早點回房去睡。呵——呼——」話頭未了,夏拙兒便強調似的打了個呵欠。
曲承胤大有虎落平陽讓犬欺的挫折感,但他仍是忍住氣,一口一口地吞下她喂過來的藥糜。當務之急,痊愈為要!
她用小木匙刮刮碗底,將最後一口藥糜喂進曲承胤的嘴里。
「好了,吃完了,我總算能去睡了,終是秋末了,入了夜,這風涼得討厭極了。」
知道夜風涼得討人厭,怎不知泡在水缸里的病人更是凍得可憐呢?
曲承胤暗自覺得處境悲涼,但眼前有件急事有求於夏拙兒,逼得他不得不由喉嚨深處硬擠出嗓音——
「姑……姑娘……」
「嗯?還有什麼事?」夏拙兒以指抹去眼角因呵欠而擠出的淚。
腦海突地閃過一個念頭,她好笑地胡亂想著︰該不會是這傻子藥糜吃出了癮頭,想要我再喂他一碗吧?
「請給……給我碗水喝……」曲承胤終於有了開口要求的氣力,他早已嘴乾舌燥得不得了,也覺得自己嘴臭得不得了。
「水?喔,好吧。」人之常情,夏拙兒沒有異議。
她直起身子,正想轉身離開時,又听到了曲承胤粗嘎的嗓音。
「還……還有……」曲承胤不知是氣短或是吞吐,一句話老是說不齊全。
「還有?」夏拙兒有點不耐煩了。
「能不能……能不能請你讓福伯到這里來一趟?」他沒法甩開現下正極度困擾著他的事情。
「福伯?福伯早睡下了。」夏拙兒疑惑著曲承胤的要求,「到底什麼事?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我……我……我……」曲承胤皺著臉。
「哎呀,你還我、我、我的,再不快點說,天就要光啦!」
在皎潔的月光下,夏拙兒可以明確地看見曲承胤原本蒼黃如臘紙的瞼浮起一抹酡紅。
又傷又病,瘦得跟個人乾似的病人會臉紅?她覺得好生奇怪。
「我……我……我……」出現病體初愈的徵兆,曲承胤應該感到欣喜,但他不想、卻又不得不對夏拙兒坦白他的需求。
終於,他囁囁嚅嚅地說了——
「我……我想解手……」
×××
夏拙兒躊躇著——
她該去叫醒福伯,好讓個睡眼惺忪的老人家來到後院,攙抱一個又病又臭的人走去茅房、再走回後院,然後再回被窩里繼續被打斷的睡夢?
還是由她一個剛洗完澡香噴噴的大姑娘,弄髒乾乾淨淨的衣裳,攙扶著這個又病又臭的男人去上茅房,然後再攙扶他回後院?
現下,她倒覺得自己的處境比缸里的男人還可憐。
「唉!」
她嘆了口氣,左思右想,都狠不下心去擾了福伯的清夢。
所以空碗往地上一擱,雙腕袖口一卷,她便探進缸里,往曲承胤的腋窩伸出手去。
「你……怎麼變重了?」任憑夏拙兒怎麼使勁,就是沒法子將曲承胤自大水缸中提抱出來。
她因使盡氣力而漲得滿臉通紅,喘氣地收回雙臂,無可奈何地說︰「我看,你……你要真禁不住了,就……就撒在缸里吧!」
曲承胤瞪大眼,難堪得說不出話來。
「好嗎?」夏拙兒詢問著。
曲承胤不再是幾日前那般半死不活、毫無意識的病夫,這時的他已尋回了清明的神智,「不……」
「哎呀,沒想到才幾天,你就長了肉變重了,我根本抱不動你,那怎麼辦嘛!」夏拙兒頓頓腳,困擾著。
若說夏拙兒急,曲承胤當然更急,他已經感到下月復陣陣抽痛,大有潰堤的可怕預感。
「很急了?真的不能再忍了?」她其實是想問他,能不能等到天亮,等到福伯起床?
「嗯……不能……」
曲承胤的臉開始發白、發青、發紫。
「唉!好吧。」夏拙兒像是下了什麼極大的決定,「你可得記著了,這又是一樁你要以工來抵的事了喔!」
她說著,便轉身走進曲承胤看不分明的黑暗一角。
被留下的曲承胤有點心慌,難不成這姑娘是個蛇蠍美人,就這麼狠心地丟下他不管,逕自回房里去睡了?
真要他撒在缸里,然後讓他繼續泡在這他撒過屎尿的穢水里……
曲承胤實在是愈想愈心寒。
當夏拙兒再出現在曲承胤眼前時,她的雙手抱著一塊看似壓在醬菜缸上的大石頭。
「福怕這會兒又要嚷嚷著破財心疼了!」
憋住氣,她奮力一擊。
「匡鏘!」
水缸崩裂了一角。
黑暗中突來的聲響,將曲承胤嚇得差點忘記他正在強力忍住的事情。
「咦?竟然沒破……」
她再自地上抱起大石頭,繼續使勁地甩向水缸。
「匡鏘!」
水缸破裂,瓦片四散。
×××
半背半拖地,夏拙兒總算將原本在水缸里泡得一身濕的曲承胤帶到茅廁外。
「呼呼呼——」
她氣喘得暫時說不出話來。
曲承胤知道自己該感激夏拙兒為自己這麼樣出力,可是額頭及身上被水缸碎片割裂,正汨汨冒出血絲,又讓他不知道該從何感激起。
「呼——你自己進去吧!」夏拙兒一手扛著曲承胤,讓他抵著茅房門框,一手推開茅房的門。
「我……」曲承胤為難地吞吐著,「我站不住……」
「哈?站不住?雙手撐著牆也不行嗎?」
「嗯……」
夏拙兒覺得自已就快傻眼了,「你該不會是要我和你一起進茅廁吧?」
曲承胤的不出聲回答,就等於是回答了她。
「我……你……哎呀!」
夏拙兒牙一咬,本著送佛送上天的偉大情操,便扶著有氣無力的曲承胤慢慢地走進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