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鐘後,格林威治村克里斯多佛街二十號的倫布爾咖啡館後面的洗手間里,倫特尼正迅速刮去滿面胡須,而杰夫則忙著替表弟剪短頭發。
「記住,我可是同情你才幫你的,如果事情敗露了,你要記住我跟這件事完全無關。」杰夫揮揮剪刀。「你可不能害我啊!」
倫特尼翻翻白眼。「知道了,知道了!」
杰夫一面往後退兩步觀察自己的手藝,一面嘀咕︰「老實說,我真佩服你的恆心,居然為了這一次出走,從十八歲開始足足準備了七年,讓自己以魯賓遜的邋遢模樣出現在大眾面前那麼久。」
倫特尼撇撇嘴。
「沒辦法,否則無論我走到哪兒都會有人認得我。只有以那種模樣讓大家對我的印象定型之後,才能以我本來面目自由生活在群眾里。」
杰夫轉到倫特尼前方,歪頭打量一會兒後——「你最好留點瀏海。」他建議。
「隨便,只要不讓人認出來,叫我穿裙子都可以。」
杰夫抬起剪刀開始細心修剪瀏海。
「所有的證件和錢都在旅行袋里,你不能用信用卡、提款卡,因為……算了,我想你也不會用……老實說,我還真懷疑你自己能不能生活哩!」
倫特尼聞言眉頭立刻皺起來。
「我當然會,用錢買東西、租房子住、找工作。這些你都教過我了,听起來都很容易嘛,有什麼難的!」他抗議。
杰夫看他一眼。
「是喔,到時候我們看著好了,一個從來不曾自已動豐做過任何一件事的人到底會鬧出怎樣的糗事,還真讓人期待呢!」他大大惋惜。「可惜我都看不到……"
「喂,你講話客氣一點好不好?」倫特尼再一次抗議。「至少我會自己穿衣服、洗澡、吃飯吧,這些還不夠嗎?」
杰夫以奇怪的眼光盯了倫特尼半晌,而後喟嘆道︰「我已經開始後悔幫你的忙了!」
「為什麼?」
杰夫搖頭。
「瞧你的樣子就知道啦。我看打小在眾人服侍下成長的你,只要一走人人群中,你就會變成一個白痴了,可以料想得到一個連鈔票都不曾使用過的人,肯定要鬧出一大籮筐購笑話。」
「白痴?」倫特尼噬一聲。「別忘了人家叫我什麼,天才中的天才耶!你居然說我是白痴?」
「是啊,音樂界的天才,」杰夫點點頭。「卻肯定會是個百分之百的生活白痴。我敢跟你打賭,你只要單獨生活不到一個月,你就會打電話回來求救啦!」他想了想又說︰「也許連半個月都不用。」
「賭了!」倫特尼不假思索地說。「你要是輸了怎麼辦?」
「你到我的發廊理發修面一律免費。」杰夫立刻回答。「你呢?要是你輸了怎麼辦?」
「下一場演奏的收人全歸你,OK?」
「十分之一吧?」杰夫撇撇嘴。「也OK啦!」
杰夫再次退後打量精心修剪過的時髦發型和倫特尼光潔滑溜的臉龐。他在車上先行換好T恤、牛仔褲和運動夾克,除了隱藏不住的藝術氣息之外,倫特尼已經成為十足的普通人了。杰夫滿意地看著。
「可以了。」他拍拍倫特尼的肩膀。「還記得吧?巴拿馬貨輪愛瑪號,我已經跟船長說好了,你直接去找船長就是了,偷渡是很危險,但只有這樣才不會讓人找到你的行蹤。」
「明白了,所有的危險我自己承擔。」
倫特尼說著,同時提起旅行袋偕同杰夫一塊往外走。
「你為什麼把目的地訂在那兒?」杰夫好奇地問。「既然是偷渡,哪兒你都可以去啊。」
「既然我是中國人,當然要藏在中國人之間才不容易被發現,而那又是個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國家,當然更不會受人注意嘍。」
「是嗎?」杰夫懷疑地瞥他一眼。「但那兒也是你父親的故鄉,他就不會想到嗎?」
「我祖父,是我祖父的故鄉。」倫特尼更。「如果不是我祖父堅持不能拋棄中國人的身分,爸爸根本不會替我申請中華民國的身分證,而又如果不是祖父去世向,爸爸將全家人的中華民國身分證都放在祖父的長袍里陪葬,我也沒有機會偷到手。」他聳聳肩。"所以爸爸不會想到我會去那兒,因為他不知道我把身份證偷來了,而沒有身分證,是無法在那兒逗留太久的。」
「好像也是你祖父堅持你們都要學中文的?」
「沒錯,連他的媳婦……我媽,他都堅持非學會中文不可。結果我媽辛辛苦苦學了兩年,還是老被他罵說得不夠道地。」
兩人走出咖啡館來到車邊,杰夫一邊掏鑰匙開車門,一邊又問︰「你十多年沒回去了,不怕那邊已經撤銷你的身分證了?」
倫特尼笑笑。「我打電話去問過了,因為我的身分特殊,所以除非我主動放棄,否則他們那邊不會隨便撤銷我的公民身分。」
杰夫噴了兩聲。「瞧,身分特殊還是有好處的吧!」
「可是當壞處比好處多時,就不好玩了。」倫特尼喃喃道。「我根本不是我了。」
杰夫同情地瞄他一眼後進入車內。
「我懂你的意思。」他朝同時坐人乘客座的倫特尼說。「一切都按照固定的模式。既定的行程進行,偏偏這模式跟行程都不是你想要的。你的生活不再是你自己的,而是屬于你父母和所有樂迷的。就像當年我父母想要強迫我走人音樂這一行所做的事一樣,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那時候如果不是你偷偷幫我的忙,資助我離開家里,我想我也不可能擁有現在這種自由自在的快樂生活。」
「所以你現在是在報恩嘍?」倫特尼戲謔道。
杰夫也笑了。他發動汽車上路。「你選擇這個時間逃走,不是為了躲避安妮塔吧?」
「不是為她是為什麼?」倫特尼無奈地嘆氣。「控制我的生活還不夠,現在連我的一輩子幸福他們也要替我決定,所以我決定到此為止了,以後我自己的一切要由我自己來決定,再也不讓其他人、包括我父母替我作任何規劃或抉擇了。」
「他們不是要你現在就結婚吧?你才二十五歲嘛。」
「訂婚,他們要我們先訂婚。」倫特尼吁了口氣。「安妮塔雖然不錯,擔我對她並沒有任向特殊感情,我不認為我願意和她共處一輩子。」
杰夫空出一只手來拍拍他。「沒錯,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沒有感情相處起來是很痛苦的。」
倫特尼望向直視前方車況的杰夫。「我希望能擁有像你和美娜那樣美滿幸福的婚姻。」
‘哦親愛的表弟,」杰夫詼諧地揚揚眉。「你不是在打我老婆的主意吧?」
倫特尼失笑。「你瘋了!我打你老婆的主意做什麼?」好讓你有借口抓把來福槍來轟我的腦袋嗎?」
「知道就好。」杰夫正經地點點頭,繼而失笑。「我們在說什麼呀!」倫特尼搓搓鼻子。「說我就要得到自由啦!」
「當然是。」杰夫迅速瞥他一眼。「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倫特尼慢慢斂去笑容,他靜默片刻後才慢吞吞地說︰「老實說,我不知道。」
「那你父母那邊呢?」
「我會寄信給你,你再從美國各個地點轉寄給他們,就像我們預定好的那樣。」
杰夫沉默了會兒。「你不會想一輩子不回來了吧?」
「我……不知道。
倫特尼望向窗外飛掠過的景致,就像他過去二十五年的光陰,也是不留痕跡地如飛而逝。二十五年的空白,現在才有機會去畫上色彩,他不知道要揮多久的彩筆才畫得滿?或者,他願意再回去過無色彩的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