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沙啞的聲音忽然揚高,似乎對這個詞頗感興趣。
「對了,姑婆,這位客商有一封書信,想請姑婆看看,他不認識上面的字。」
小雲快嘴道。
「拿進來讓我瞧瞧——」簾中人答道。
「大哥哥,我姑婆這幾天感冒了,不方便見客,你就隔著簾子跟她說話吧。」
小雲對舒澤笑。
舒澤點點頭,當下拿出書信,讓小丫頭傳遞過去。
第9章(2)
簾後人接到書信的一剎那,仿佛吃驚地「啊」了一聲,隨後良久無語。
「姑婆,您是否認得?」舒澤隨小雲稱呼對方。
「這是江永女書……」半晌,簾中人才低低答道,「公子你如何有此信?」
「在下妻子所寫。」舒澤輕柔地答。
「這麼說,尊夫人是江永人?」
「她姓盤,是瑤族人。」他坦言道。
「這封信既然是尊夫人所寫,為何公子會不識?」
「實不相瞞,此為我們夫妻兩人分離之時她留下的,這半年,我尋遍瑤寨,亦不見她的蹤影,希望全都寄托在這封書信上,相信一旦知道了其中含意,就能找道她的下落。」他的言語中泛起苦澀,
「尊夫人既然決定離開,想必自然有她的道理。公子何必再來尋找?不如回到京城,另娶門當戶對者,豈不省心?」簾中人似有勸說。
「不……」舒澤淡淡搖頭,「找不到她,我這輩子都不會回去,寧可顛沛于山嶺間,直到老死。」
「公子這又是阿必——」簾中人似被感動,深深喘息起來。
「倘若感情已盡,兩人分開,我不遺憾,但一切皆是因為一場誤會。假如她能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向她解釋清楚。」
若非那夜她將他迷昏,他相信自己定有辦法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我還是那句話,公子不如回京去吧,知道了信上的內容未必是好事。」簾中人依舊道。
「不,請姑婆幫幫在下,」舒澤砰然跪在地上,「若不能知道其中含意,在下死不甘心!」
「公子,你快起來吧!」簾中人急道。
「大哥哥,你起來吧!」小雲比也上前攙扶。
「請姑婆幫幫在下。」他鐵一般強硬不動,意志堅決。
「好吧……」簾中人終于讓步,長嘆一聲,「既然如此,我就念給公子听……」
「真的?」他的臉上霎時布滿驚喜。
「不過這江永女書不傳男子,我這樣做是違背祖訓。」
「我只要知道大概意思就夠了,」他連聲道,「今日之後,上面的文字我依然一個不識,不算傳教吧?」
「好,那我就念了,公子听好。」
他霎時凝神定氣,生怕听漏一個字。
「舒澤,」簾中人念道,「提筆之際,已是日暮,等你回來時,便是我要離開時。但我又何嘗想離開?即使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即使我們的相逢不過是陰謀的安排。我如此愛你,哪怕真相揭曉後,亦沒有半分動搖,我的離開並非情變,而是不想連累了你。」
「憶起當初在山中等待你回京,撫模你留下的面具,思念在點滴間仿佛匯成檐下之水,每日看著它們珠垂玉落,滴進我的手心,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漸漸喜歡上了你。」
「你送了我十數封書信,今日我決定效仿你,給你留下最後的紀念。不過,它們是你讀不懂的文字,就像我隱瞞的心情,這上面寫了什麼並不重要,我只相信,愛你的思緒會隨之深藏其中,在心有靈犀中,給你感應。」
「離別在即,我特意抹上薔薇的胭脂,嫣紅的顏色,希望我對你落下的淚水,亦是嫣然。還記得嗎,那些湘妃竹下,我們都曾說過,希望世上有一個能為自己泣血的知己。舒澤,今日,你得償所願了嗎?」
原來,她是愛他的……聰明如他,到頭來反倒被她騙了。
舒澤感到自己的淚水無聲滑下來,亦听到簾後似有微泣。
罷才他就覺得不對勁,那聲音雖然沙啞,可是語氣停頓處,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情愫……
他一個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簾子一掀。
正捧著書信流淚的女子,赫然出現眼前。
「雲姿,是你!」他低聲道,「我早該想到,這個世上,倘若真有人讀懂這封信,那一定就是你本人——」
盤雲姿搖頭,再搖頭,無奈地向他伸出雙臂。
就在張開手的一剎那,他已經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舒澤……舒澤……」她喚著他的名字,本想隱瞞的心情,此刻袒露無遺。方才一見是他,她當下心慌,本想三言兩語打發他離開,卻被他的一番執著感動得不知所措。
分離半年,他找了她半年,望著這被曬成古銅色的皮膚,這破舊穿洞的鞋子,這被荊棘劃出血痕的手臂,她怎麼還能狠心打發他離開?
「我的妻子,明明年輕美貌,卻被人叫做姑婆?」舒澤調侃。
「沒辦法,我在這寨里,輩份比較高……」但也幸好是身份的誤會,讓兩人得以重逢,亦讓她听到他深愛她的決心。
「我們的孩子還好嗎?」他撫著她圓滾的肚子,算來也快臨盆之期了,「小雲說你病了,怎麼回事?」
「一點小靶冒而已,小雲懂什麼?」她笑道,「我懷孕,她以為是生重病。」
他不由得莞爾,凝視她的眼晴,輕吻她的發鬢,「雲兒,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
連說數遍,仿佛咒語注入她的耳際,逼得她不得不點頭。
方才念信的同時,她已經改變了主意,不論前路如何,亦要執子之手,天荒地老……因為字里行間的感情,連她自己都感動。
她怎能錯過如此深愛之人?除非她是傻了……
「呵——」忽然,她感到月復中一陣隱動,不由得叫出聲來。
「怎麼了?」舒澤大驚。
「你來得正好,」明白了所以然,她忽然綻放盈盈笑意,「正趕上咱們的孩子出生。」
從前曾說過,再次見到他,定會綻放微笑。她,沒有食言。
日暮之中,看見白鷺,自天邊飛往山澗。
她依在門欄處,等待久盼的身影能快馬加鞭,回到自己的身邊。
他回京城去了。這些年來,他一半時間留在京城,一半時間在這山中陪伴她,形成了循環的習慣。
她始終以為,男子不該放棄所有,跟她在此過避世的生活。她的舒澤,有著絕世的才智與武功,理應為國家社稷出謀劃策。
她希望能有一個人,既能為滿人,亦能為漢人,還能為他們瑤寨中人,而舒澤,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多爾袞一直不知道,他已經找到了她,一直以為他每月南下,只是為了尋找她的蹤跡。
京中都傳說,舒澤貝勒是世上最痴情的男子,縱使妻子失蹤多年,從未放棄。
每次听到這樣的傳聞,她都默默微笑,幸福的感覺像蜜一般在心中融化開來。
每次他回京的時候,她都會把思念的心情寫在紙上,用隱秘的語言。
多年以後,或許她會把這些傳給他們的女兒,教會她江永女書,告訴她,父母如何相愛的故事。
這故事里,有關于愛情所有的楚澀與甜蜜,堅韌和彷徨,然而當歲月流逝,這一切終究只剩下純真的紀念。
她的後輩會記得,曾經有一個瑤族的女子,和一個滿族的男子傾心相愛,跨越了艱難梗阻,得到令人羨慕的永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