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常都是在面對更老、仍火爆依舊的父親想罵便罵時。幾分鐘就結束的訓話,她會隨想哼調,嚴重一點的喝斥她就得挑首歌詞很多的歌,最糟糕便像路靖平信心滿滿打開她聯考成績單的那次……她記得父親瞬間就鐵青了臉、暴跳如雷著幾乎想掐死她的模樣。
唱歌,還不足以抵抗這極度恐懼。
她會想像那小小、勇猛,年方三歲,據說還記得如何號淘大哭的自己。
一掌拍出。脆響。
正中父親臉頰。
眾人果然。
火辣辣五指紅印。
呵——
每次她想到這兒就笑了,打從心底再巨大也不過的幸福感。
只是……路小冉皺了皺眉,下意識尋了張長椅坐定。
明明這些招數通常只被她拿來對付父親吶!為什麼、為什麼會在補習班老師開玩笑念著那封惡作劇情書時—一出現?就好像身體里藏著另一半自己,這半還呆呆著來不及反應,那一半就雞婆地開始呼調、唱歌、回憶……笑。
可能真有另一半自己吧?!她再度打量四周環境。
天曉得她怎麼會上著廁所就走到這兒來,新公園耶,傳說中每到夜晚就該「生人勿近」的危險地方。
現在補習班里大概已經亂作一團了吧?尤其是朱柏愷和程方潔。
大家一定以為路小冉受不住奚落所以趁著休息時間跑了,也說不定早就驚動了路靖平?!
老將軍愈來愈堅持要為女兒的每次出門而等候,然後他會再三確認屋內門窗全部上鎖了才能安然就寢。
極少數、極少數的偶爾,路小冉會突然深思著那不是家。
或者更像鳥籠吧,她是一只不識飛翔滋味的百靈鳥。
唉……事已至此,再想什麼都沒用了。
唱吧,唱吧,大聲唱吧,至少唱歌時可以什麼都不想,至少什麼都不想的感覺舒服多了,至少不會眼楮鼻子心髒胸口全都揪起來似地悶悶著痛,至少……
一道黑影澍倏忽在眼前奔掠過去。
路小冉登然僵直,公園里沒暗到視線不明,她很清楚那是一個人——
一個男人……長發披散、穿著黑色燕尾服的男人……?
男人在沾著雨出的青苔小徑上跌了一跤,然後便趴伏地上動也不動。
左瞧瞧,右看看,路小冉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反應才好。直到一個圓圓亮亮的東西彈滾而來,順著地勢,剛好落在她腳邊。
遲疑半晌,她終于撿起那枚男用戒指,金銅色的指環內,蒼勁飄逸地刻著一個「澤」字。
「喂,你還好吧?」沒敢走近,路小冉站著老遠小心問。
男人申吟一聲,不過顯然不是針對她的提問,「冠儀、何冠儀……」淒喃著一個名字,寬闊背脊一顫一聳,很是傷心的模樣。
「喏,這戒指是你的吧?我放在這兒羅……」路小冉連問幾聲,男人都是相同反應,他周身好大酒氣,仿佛整個人在酒缸里泡過似的,嚇得她只敢遠遠蹲著,一點一點,盡量把戒指推向離他最近最近的地面上……
男人忽然抬起頭來,一把抓住她來不及抽回的手。
「啊!啊啊!你、你干嘛?!」這輩子設這麼用力驚聲尖叫,使勁抽手的後座力又讓她重心不穩著倒向身後花叢。
痛!她剛好就坐跌在一塊半大不小的硬石上!!
「我不要!拿走!」男人說著,搖搖踉蹌起身,既高又壯的個子,直直比嬌小瘦弱的她大上兩倍。
路小冉嚇壞了,抓起石頭便丟擲出去。然後咯咯咯咯轉身便跑,一溜煙。
媽的,早知道就不蹺課了……
媽的,被那變態班級奚落比讓變態活尸騷擾好……
媽的,她居然和父親一樣罵媽的……
媽的,她怎麼循著路徑亂繞一團後回到「案發現場」。
呼呼……媽的俺跑得累死了……
男人依然跌坐地上,一對情侶模樣的男女正圍著他嘰嘰。有外人在場,路小冉放心趨近,她只要確定那塊石頭沒打到他就好……
「……真的不用叫救護車嗎?你的傷勢看來很嚴重耶!」差著幾步遠,她听見那兩人說︰「要不然我們陪你去醫院好了,順便幫你通知親友?」
不、不會吧?!小小石頭竟然有這麼大的殺傷力?路小冉忍不住走人光線問了男人一眼,「啊,血……」忍不住驚愕吃出。
他的手掌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同學,你認識他嗎?」情侶發現她,狐疑探詢。
「不……我不……」後退兩步不知所雲地,眼光始終不敢離開那正漸漸站穩的男人,深怕他又突起施暴。
「謝謝你們,我沒事……」始終沉默不語的男人忽然開口了。
他面對那情侶,然後轉過頭來看向路小冉。
「對——不——起——」用著只有她和他才能明白的口形。對……不……起……見她呆著沒反應,男人夸大動作又說了一遍,極認真,蟒黑雙瞳深如點星。
路小冉沒來由心神一震,霎時忘記當下是如何反應。咕嚕嚕,意識里仿佛有某些死寂許久的部分正好似泡泡般頻頻冒起,零零落落……細碎碎地……
她恍惚听見男人繼續對旁人保證,「等一下我會自己去醫院,真的,我很好……謝謝,」迷迷蒙蒙發現小徑上再度只剩他們兩人。
「你怎麼還不走?」男人再度轉身,看見她時愣了一下。
「為什麼你會對不起?」她低語,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好久好久了,沒人這樣對她,大家都覺得路小冉乖靜嫻雅的個性就像她細致嬌小的外表般柔弱似水,或許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可以「真的」反抗了吧,例如一個小時前發生在補習班里的那件事……
甚至許許多多根植在她生命中的規範和紀律。
「因為我嚇到你呢,」男人的聲音疲倦而沙啞,但他盡力擠出微笑。「真的很抱歉……我、我之前踫到了一些很、很難堪的事,所以情緒有點激動。」
難堪嗎?
路小冉听著,突然也懂了自己剛才遭人奚落的心情。
對著外人那無端不合理,也無所謂反抗或不反抗的的無奈感覺就是難堪吧?!
「很痛吧?」路小冉問,視線剛好和男人舉在半空中的手掌平行。
不知不覺便把對方當成同伴。同是天涯淪落,無處依憑。
「……」男人沒回答,虛弱笑笑便蹣跚而去。
他的左掌仍不斷滴血,拖長的背影微微搖晃,那只一再被丟棄的指環就靜靜的躺在路小冉和男人之間。昏黃的路燈下,黯淡泛光。
路小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忽然沖動的撿起那枚戒指。
忽然就一鼓作氣跑到男人面前。
「這個,給你止血,」她掏出自己最喜歡的手帕,面紙,索性連錢包都整個給他,一股腦全塞進他西裝口袋。
然後在男人還來不及反應前拔腿疾奔,一邊忍不住回身叮嚀。
「一定要去看醫生哦——加油——加——油——」
「各位听眾晚安,現在為您播報整點新聞……」
「來喲,來喲,單件一九九,三件二九九,五件四九九,買越多賺越多,今天不買明天缺貨哦!」
「……經過連日來多方揣測以致股市與金融市場發生極度震蕩的危機,遠豐集團總裁楊震先生今日在一場商界餐會上的致詞中明確表示.該集團與康社電子的合資建廠案並不會因為雙方聯姻取消而受阻……」
「搶購搶購,限時大搶構,買女鞋送男鞋,買大鞋送小鞋,買涼鞋送拖鞋,買馬靴送雨鞋……賣一送一,俗俗賣俗俗配哦!」
「至于日前楊澤先生在自己婚宴中的鬧場失蹤事件,楊總裁則三緘其口不願多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