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菂菂,你、你冷靜點!」任家後堂,潭十洲手忙腳亂。
小丫頭拗起來把自己下唇咬著鮮血淋灕,平常見不得她受傷分毫的大夫爹爹卻只沈色郁坐。進來不到半時辰,一缸新開封的「留人醉」咕嚕嚕已喝到見底。
「別喝了!」她搶了他最後一碗,猛灌卻引著眼淚鼻水出來。
狂咳著,嘴上絮叨︰「要……要喝……我、我陪……陪你……喝……」
「就憑這樣?」望江關苦臉哂笑,揭了另缸新酒站立而起。
這回索性連酒碗也省了,仰天直飲。
「不會……我可以學啊!你別娶錚錚好麼?」她撲去,沖勢不收。
望江關腳步跟蹈,顧得了她顧不得酒……
鏘──
兩人糾纏跌實,酒缸隨後,嘩啦啦是瀉地醇醪,芳馨馨卻是她身上息氣。
那滴溜打轉的目光深幽幽望進他眼底,交致纏綿的神色教甫方蜇回的任雲娘愕然一驚。
「別娶錚錚好麼?」她說,眼淚抹在他胸口,哽咽著自己再也收不回的女兒心。「以後我乖乖叫爹,乖乖喝藥,乖乖做望家主子的女兒……嗚……你別娶錚錚啦,菂菂和爹爹相依為命不好嗎?只有菂菂和望江關不好嗎?」
「別哭啊……」後腦擊地,望江關登時轟然。
倒覺這樣昏昏噩噩一輩子也好,抱著她地老天荒也好。
只有望江關和菂菂兩人相依為命也好,依著感覺無須深想的世界多好。
「回答我,你一定得娶錚錚嗎?」伸長捧住他頭,心疼掉淚。
「嗯……」半暈半醉,他忽見任雲娘夫婦眼光,陡然回神。
「理由呢?告訴我理由?」教他抱起坐正,她留心他刻意疏遠。
「不就是議堂上說得那些嗎?听了幾天還不夠?」輕抿薄唇,他先站起。
「不夠不夠!他們都只在說他們自己!」她賴著,語氣幽幽︰「都要你替大局想、替祖宗想,可你呢?誰替你想?誰替你開不開心快不快樂想?」
「這些我自個兒會想。」望江關接過任雲娘遞來的解酒茶,一飲而盡。「雲姊,麻煩幫我照顧菂菂,抱歉得緊,把你屋子弄髒了。」舉止匆忙,刻意不看她。
「不妨,」她望著地上丫頭,知解嘆氣︰「去吧,太叔公和鈿嫂來了,在西廂偏廳等你。」
菂菂低泣。
「是啊是啊,雲娘和我會勸她,多個娘親也沒啥不好,家人家人,住久了習慣了就不別扭了,親親愛愛就好似你和你爹現在這樣,對吧,菂菂?」當下唯一搞不清楚狀況的潭十洲猛打哈哈。
任雲娘生平第一次對著身旁「愚」夫笑不出來,氣氛極冷。
「你、你還沒回答我……」只有她置若未聞,追著那欲走之人要答案。
以前不是沒有其他苗家要寨提議聯姻,若真僅為望苗關系偏安一隅,望江關胸臆間當有無數對策,沒理由走到這步棋。
「作啥是錚錚你便答應了呢?」她仰望,眼淚撲簌落撒,「你真愛她?」
「不,」他即答,面對她下意識實話出口。「……可我欠她許多。」
企圖去愛,也算償還。
「呵……」霍然慘笑,她對著滿地殘藉大哭。
望江關早走,狠了心不留。
※※※
結果,那呆子還是沒為自己想。
她了然,氣苦也莫可奈何。
一個人到底能把自己困鎖到怎樣地步?少女時代她總對著不自覺便深蹙眉頭的菡姊兒納悶,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妲己耶,至少御風咒一起,姊妹倆遍出皇城絕無問題,可菡姊兒總說︰「太天真了,菂菂,咱不行的……」輕哄她睡,一夜一夜。
後來,她的生命遇上望江關,寬懷溫柔,堅強頑固,另一種上天下地無所不能,他帶她走進世界,從夢中醒來。
頭一年,望江關幾乎取代菡姊兒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或者更多,漸漸,她在他瀟灑自性下看出矛盾,漸漸,她看透他苦。
原來又是個困鎖之人,擔了太多,解月兌不開。
然而,執縛妲己的是親情、是無處仰賴的膽小,執縛望江關的又是什麼?
「別逼他,」任雲娘為她斟酒,「想他大半輩子都是這麼無情無欲為別人過了,也許……」頓了頓。
「也許他早就不知該如何為自己活……」她接口,狂飲數盅。
「你知解就好,知解就別逼他,」任雲娘嘆氣,再開新壇。「你別看賊表弟好像溫柔敦厚,和煦親切,其實他最是無心……」
無心之人是不懂愛的,無心之人連自己都不愛。
「醉吧,醉吧,雲姑姑陪你喝,事到如今,無論你高興痛苦,錚錚都是非娶不可,」咕嚕咕嚕。「總之你听雲姑姑過來人一言,感情真是可以相處培養的,倘若賊表弟真打算愛錚錚,及早了斷這磨人情思,對你對他都好……」
「我……我不……」酒力上沖,她腦袋明白,語言卻不听使喚。
「別跟我說你不愛他,」任雲娘也有些醉了,倚著潭十洲嫵媚咯笑。「想當年,咱也是轟轟烈烈鬧上一場來的,許是錚錚也看出你爺倆相處古怪,這才半推半就讓太公和鈿嫂逼婚。」
「我……我沒……」唉,她說不清楚,丟了酒盞搖搖站起。
「記住啊,別逼他,感情可以一時激動,關系卻圖的是長長久久,」任雲娘身後叮嚀︰「人嘛,除了親子天性,其他關系都說不得準,緣份情份,想修還不容易嗎?不過就是倆心倆意兜在一道……要兜在一道吶……」
嗚,這道理她還不懂嗎?路邊游走,她情淚肆流。
可望江關就決意和錚錚兜在一道了,他決意呵……連自己的心都不好好一問。
可她也決意和望江關兜在一道了啊!好早好早,她便沒了自己。
「回來啦!!」望江關掀簾見她,好開心表情一亮。「船廠那兒有趣嗎?遲家姑娘可好?」
「嗯!」她正打水洗臉,回來前雖然已經換去酒衫,但幾日來精神委靡,怕是讓他發現就糟了。
「你瘦了?」他端詳,盯著她看了又看︰「船廠那兒伙食不好嗎?怎麼才去六天就……」
「你竟知我離開多久?」她忽問。出門前她只說想去遲末末新工作的地方探探,說不準幾日回來。
「欸……」望江關一愣,沒注意自己下意識便這麼惦著她不在的日子。
一種古怪、陌生又亂糟糟的感覺隱約在腦間成形。
「喔,我知道了,沒人煩你的生活很好喔?」不忍見他迷惘,她說反話;拎了包袱往屋里邊走邊說,故意俏皮︰「清清靜靜,自自在在,想寫情書給錚錚也少了討厭鬼在旁捉……唔……」
他突然身後抱她,靠近才覺好大酒氣。
「別說了,菂菂,你知事實並非如此,」下頷抵住她頭頂,大手輕抓她倉皇間無處擺放的掌心,扣實環緊。「你知自己是與錚錚不同的,」磨蹭她發,望江關沉沉吐息︰「這屋里少了你,連根針掉了都听得見……」
「可你還要娶她……」她不敢問,怕一問讓望江關理智清醒,好不容易戀她的手便要放了。
「菂菂……菂菂?你還在嗎?」咕噥著。
嗚,他明明就把她勒得透不過氣,還說醉話!
「嗯。」她答,淚流滿面,好幾日委屈的份。
望江關嘆氣,迷迷糊糊抹著她臉上水珠,抱了更緊。「下回惱我就直接來罵我吧,不要三天兩頭就失蹤走人,你總自由地像小鳥一樣想飛就飛,我卻只能人前鎮定私下發急……」
可惡,這人,她想咬他,卻無力稍動。
「總之……你回來真好……」他的身子漸漸癱軟下來,重壓她往屋里跌去。「你回來我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