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吃嗎?」她懷疑。
夢里,豐兒把糕餅藏著好幾天都只呆看舍不得吃,直到少女威脅他要把那快餿掉的怪東西扔掉,他才一口氣和著眼淚吞下去。
「對,難吃又費工。」告大娘回她。「回頭我教你做咱望家涼糕,簡單爽口,一蒸就是一大籠,十幾個壯漢當點心吃都沒問題……」
「娘,你猜,方才我在轉角遇見誰啦?」告嫂子忽將茶碗放下,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
「猜不著。」告大娘緊盯隔攤正為她殺魚去鱗的小販,深怕人家短她分毫。
「是望嫂子……她表妹。」
「那個望嫂子?」這寨里大半姓望,像她這家保留望國本姓的人不多,要不就是外來移民,那就更是姓貓姓狗,什麼怪名怪姓都有。
「主子的……」告嫂子擠眉弄眼,回頭見丑丫頭只顧低首喝茶,繼續放心對婆婆咬耳朵。
「那是主母。」告大娘糾正,也是瞥眼覷來。
她一杯茶啜得辛苦,空了也不敢抬頭。
版嫂子聳肩,剝著核果說︰「唉呀,誰還在意那些啊,反正都死了這麼久,主子遲早都要新討的。」
「噗……」她最後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還好及時用寬袖擋住了,沒讓婆媳倆發現她一身狼狽。
也才能續听下文。
「唉,難,」告大娘嘆氣︰「你沒見主子對主母戀戀不忘的模樣,骨灰壇就供在主屋正廳不說,每年忌辰,他千里迢迢也要往主母病死的苗寨吊祭。」
真要說來,這些年貼著望江關最近的就是偶爾替遠行主子代管家務的她,再者,便是這一年前才登堂入室的丑怪義女。
「是吊祭還是會情人?」告嫂子竊笑,望家寨另有傳言,說這些年望江關堅不再娶,實為錚錚之故。
她是望江關死去大哥的遺月復子,年齡只小四歲,卻份屬叔佷,在特重倫常血脈的望家寨里,注定無緣結發。
「胡說!」告大娘申斥,這些話平常家里人說說就罷,人家義女在場,怕是回去爛嚼舌根。
哎呀呀,該是撇清關系打道回府的時候了。
「告大娘,你們聊完了嗎?我有听沒懂坐得好累……」放下茶碗,她故意猛打呵欠,幸好面紗遮掩,沒讓人看清她竊笑不止的臉。
呵,外國人身分就是這點方便,之前她無意間發現,後來就食髓知味,越用越得心應手。
「聊完了聊完了,走走,咱幫主子選鴨子去。」告大娘拉著她親熱起身,這原是她跟來早市的目的。
想為晚餐添購好貨,還是得靠告家婆媳這般挑三揀四的唆人家。
望……江……關……
他人主子,她的家人,今夕預定歸來。
※※※
「來,吃點嘛,清爽爽白女敕女敕的新鮮冬筍喔,可不是剩下筍皮,瞧我對你多好,晚上在他面前就別把我摔下來了好麼?」
近午。後院公共天井。一馬一人一站一坐。
老馬今年一十有六,早該是作古年紀,還能活著與她斗氣實屬奇跡,每回就不讓她好好跨穩坐定的脾性更是世間少有。
可偏偏,望江關堅持它是望家寨里最最溫和馴良的老馬,非要她習會控它才讓她真學馬術……
「就一會兒時間嘛,等我過了這關,以後騎的便是天缺留下的馬了,求求你!」她忙著剝筍,口間不忘和那驕傲老馬勤打商量。
老馬嘶鳴半晌,盯著她直噴氣,可惜她魂體歸一,近來又讓望江關整治的醒睡正常、精神健旺,再听不懂了。
「菂娃子,你跟頭畜生說什麼瘋話?」告大娘推門而出,手間一盆不明事物。
她笑笑,沒打算回答,模模老馬長臉,它可正氣著、只差沒張口咬人!
「喏,拿著。」告大娘推來那只陶盆,就擱在她手上。
「這……這是什麼?」惡,細面條上肥滋滋、油膩膩還黑髒髒的好幾佗。
「豬腳面線啊!」告大娘嫌棄看她身後一籃剛剝好的筍子;呿,真浪費,那掛在筍皮上的筍肉足夠她告家再炒半盤了。
「豬什麼?」沒听過的新名詞,她想再弄清楚點。
「豬腳面線,作生日用的。」告大娘重復,爆出更驚人消息︰「今天立冬,是主子三十一歲生辰,你不知道嗎?」
啥?!她差點把豬腳扣在老馬臉上。
版大娘失笑,叉腰點她︰「主子再厲害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啊,你當他是天神下凡還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妖怪?」
我才沒有,倒是這寨里寨外的人都是,她低噥。
「好了好了,我得回去顧我乖孫吃飯了。」告大娘來去匆匆,不忘告誡。「晚上主子回來記得把這豬腳面線熱給他吃,別又糊涂忘了唷!」
嘿嘿,她從不糊涂,除了心眼較多。
只要望江關和天缺回家,他們的衣食起居就全歸她管,旁人僭越不得。
大剌剌吃完一盆豬腳面線當午點,她對著眼珠子快凸出來的老馬說︰「你別急嘛,又不是不給他過生日,告大娘的好意我這作女兒的也代領啦……」
嘶咿──
老馬見她說著說著竟搬出主屋堂上的骨灰壇,差點沒把後院里一缸芙渠踢翻。
「噓,別叫……」她掐住他嘴,威脅著︰「再吵我就不把這秘密告訴你,讓人把你當瘋馬拖去宰掉。」
嘶唔……
「你不踢我我就當你答應了喔?」怪怪一笑,這才是她本來面目。
嘶……嗚嗚嗚……
老馬舌頭被她猛然夾在外面,難過得緊。
「嘻,你瞧,上次打掃時教我發現的。」掀起骨灰壇蓋,她輕掬一捧綿白顆粒,笑咪咪地,遞至它前。「跟你打賭這是混了麥粉的糖沙,」拈唇輕舌忝︰「味道不錯耶,你要不要嘗嘗?」
嘶咿──
老馬白眼一翻,差點厥了去。
嘶咿,這輩子,這輩子它到底跟了什麼樣的主子吶它?
咿咿……
※※※
沒來由,這般牽腸掛肚的心緒怎生得書?
日夜兼程,望江關提早趕回,平日總是又哭又叫撲他滿懷,還順道抹上一臉鼻涕眼淚的家里人卻不見蹤影。
「菂菂?」他在屋內尋繞一圈,最後往廚房探來。
「哇!等等等……別進來!」簾後人受驚一嚇,只匆匆讓他瞧見灶上鍋里白煙亂竄,猛地一推便將他撞出廚房。
廳堂正中,她刻意讓他朝著廚房反向站著。
「怎麼啦?又跟告大娘學了什麼新東西?」望江關見她無事,語氣不覺輕松大半,再看她一頭白粉,發上身上,混著細汗豆滴,想是已忙上一會兒。
「秘密。」她得意一笑,躬起雙肘推他往前,「你房里有燒好的熱水,換洗衣物就擱在旁邊,總之你先梳洗,晚飯馬上便好。」
好!
這頓飯豈止用「好」字形容!
望江關呆看著矮幾上層層堆疊的佳肴,樟茶鴨子、干燒岩鯉、薺菜冬筍、八寶豆腐羹,還有──
「蓮花酥……」他語塞,一句話哽在喉頭上下不開。
「你知道喔?」她搬出最後一盆豬腳面線,自是重新燒理。「告大娘提醒我給你添歲做的,祝爹爹福如東海,壽……」頓了頓︰「欸,你有沒有想活多久?」
瞧他生活勞碌,這樣日子還是越少越好吧?祝他長壽豈不是害慘人家?
「生命,當然還是越久越好,」知解她意,望江關輕撢她發間落塵,笑了。「活著就還有希望,生活沒有一成不變的。」
「喔……」搖頭晃腦,她其實不很懂。
悶吶,這男人遭遇的事可能比她做過的夢還多。
「擦把臉換衣裳去吧,」他揉她頰,寵溺成習。「等你吃飯,嗯?」
「怎樣?」她很緊張。
桌上有大半菜是他這趟出門時學的,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