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清的事也不急著一次想完,一件一件,就讓它掛著、擺著,久而久之,將來……說不定那天醒來你便想通了,也或者突然發現這事沒啥重要,世上大部分人都這麼過著,什麼生啊死地,一般人不會當口頭禪似地嚷來玩的。」
「可我不累。」大眼猛眨,分明說嘴。
他側頭看望一會兒,坐近她身。「你在怕什麼?」
「我……夢里有人,也有鬼,」半晌,她幽幽低語,知曉這要求對旁人很過分。「從前菡姊兒都陪我睡,之前趕路的時候你也在身邊。」
他怔然,這丫頭活得辛苦,他越了解,便越放手不下。
「可憐孩子……」輕闔她眼,望江關抓起她手,揣在懷里藏著。「睡吧,有我守著,見你不對就叫醒你,別怕。」
「你真好。」滿足清吁,她窩向他身側放心睡了。
「我好?回頭兒我讓你喝這兒吞那兒就別怪我藥苦。」他打趣,亦是閉目養神。「我再怎樣都是另一個人,不是你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的妲己皇姊,菂菂,人永遠都不可能過一樣日子,這點我只能教,體會,卻還在你啊……」
天大亮。
豐兒漸漸在太叔公家長大,習書、習武、習醫,甚至天文星象、時令節氣、騎牧莊稼、兵術戰法……
總之從早到晚沒一刻偷空,十幾個師父排隊搶人。
「主子,您這篇「原親」發人深省情感真摯,可惜語言紊亂,明顯混了西島句法,請主子重新習作,在下明早再來。」
「主子,告家兄弟昨個兒調皮嬉鬧,打擾了主子練功,所以今日午刻起兩人將一起陪著主子站樁補課,直至酉時。」
「主子……」
「主子……」……
在這兒,沒人喊他豐兒。
男女老少大部分都對他必恭必敬,卻也諸多要求。
「主子等等。」少女整整高他一個頭,抱著衣籃而來。
「鏡、鏡鎏。」努力直喚她名,為得是不讓她無辜受罰。
太叔公在旁,欣慰點頭。「這樣才對,以後便是牽手夫妻,什麼姊啊弟的,多生份啊!」
「嗯。」唯諾答應,豐兒其實一直想問什麼是「夫妻」,但又怕人恥笑……蠢問題吶,可只有娘親會耐性回答的。
「呶,你娘托人送來的,說你今天生日。」少女遞來包裹,沒等他接穩又繼續說︰「還有,你把身上髒衣順便月兌下來給我洗吧,反正待會你要去武師父那兒罰站,光著身子還輕松些。」
豐兒默默撿起掉落一地的糕餅,默默月兌衣……
第四章
那年他看來大不過五歲,瘦得跟小猴似的。
清晨。窗牖外透來寒意。
她雖夢醒,卻還在被窩賴著,反正望江關出遠門、天缺不在,她一個人也沒啥事好做,早膳呀,是為那藥汁熬得比誰都難喝的凶爹爹吃的。
說什麼安眠、定神、補形、去郁……一年下來,直把她當藥罐不厭其煩地灌,弄得她現在一看黑漆嘛烏湯湯水水的東西就反胃作嘔,上回還差點把告大娘特意送來的芝麻糊盡吐出來。
「人事要盡。」他不逆天,卻老說。
「可我總覺得你盡得比誰都多!」她也不忘咕噥,蹙眉擠眼,苦哈哈硬吞。
然後天缺會端來甜品,蜜豆或栗羹,偶爾還有南方果物,天缺久久從海外帶回,這半年,他跟著任雲娘、潭十洲夫婦學作生意,越來越少在家。
她好想念那三人相伴的日子。每天每天,望江關覷空教她說話時,天缺就在一旁讀書習字;偶爾她難得不煮焦飯,兩個男人便像餓鬼頭胎似的直把鍋碗翻空……
但,望江關是對的,人永遠都不可能過一樣日子,她漸漸明白。
漸漸明白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家人。
漸漸習慣那僅僅一年多前還是她全部天地的遠穗樓,已經好遠、好遠,再不可能存在了。
冷啊冷,凍得她直哆嗦,昨晚又忘了往炕下添柴,平常要是讓望江關看見,免不了一頓輕斥,甚至逼著她自己煮鍋紅糖姜湯,撐著肚子喝完。
那男人還是東跑西走當人主子去最好,做大夫太嫌婆媽!
呵,雙手捂臉吹氣,她笑了。
笑中一抹寂寞,騙不了自己……
當人主子才不好呢!一點兒都不好!
霧氣漸散,看來是個暖陽天。
棒壁隱隱傳來告大娘喝罵媳婦的聲音,她听了一年,從滿頭霧水到半知半解,這把個月才算是把望家語學通,但文字還是不行,寨里能看懂她東霖文的人不多,而且禁忌。
雖然望江關為她解釋過東霖與望國的歷史,但她就是不懂,無非是兩百年前的陳年舊事唄,作啥望太公和望天闊每回見她就一臉慍色。
後來她氣不過,有回在給頭人開會的宵夜里悄悄下了巴豆,那時她笨,早知就該拉著望江關、天缺、任雲娘和任老爹一起作戲鬧肚疼的……
後來頭人們就轉往「任家酒肆」議事了,後來會上主屋家門的人就越來越少。
無妨,她不需要太多人,尤其那些爭著要給望江關找麻煩的人。
說什麼土地糾紛、官司訴訟、鄉閭械斗、商隊爭港……
有時甚至連海里魚蝦不投網、河底金子淘不到、草原馬兒不吃草、山上林木砍不倒這種雞毛蒜皮小事也當天塌下來般飛鴿報告!
包別提那或南或北三不五時的海神繞境、山神顯靈、豐年嘉會、婚喪喜慶。
一回,她接連先跟著望江關北上苗家數寨賀年,然後兼程返回,直直累倒兩匹馬後才趕上「南村」一艘新船的下水禮;誰知新船出港還飄在有無灣上不及入海里,「礦村」那頭便傳來山間急雨、唯恐怒河潰堤改道的消息……
自從那次,她就很少隨他四處奔跑了。
知曉他為顧她,滿月復憂思硬是多分一份,既然答應他乖乖又好好就該賣力做到。她實心眼,認定就不改,這性格是遇上望江關後才慢慢清楚的。
「笨丫頭……」他總笑說,故意將她為學家務而挫傷的指頭涂得紅黃青紫,嚇得告大娘三天不敢再教她。
哎,才想著,手上又給細針扎出一粒珠圓,天缺少數幾件還留在家里的衣服又教她搞髒了,真是……敗事有余,她懊惱。
「菂娃子,早市要關了喔!」告大娘聲到人未到,她連忙丟了衣服搶先竄出。
正好掩上廳門,告大娘出現院口。
「來了,走吧。」她迎上,連柵門都不讓告大娘推開。
這家是他們爺仨的,多了便嫌礙眼。
她會努力把該學的學好,屆時,連告大娘都不讓來了。
※※※
「你想學蓮花酥?」告大娘一臉詫異。
嗯,原來那叫蓮花酥喔,她點頭,心底漫想。
早先她只是把夢里豐兒娘親送來的糕點形容給告大娘听,想學倒是其次。
因為不這樣,告大娘不會多說什麼,若非一年前差點害死她的經驗余悸猶存,告大娘大概便會像其他村婦一樣,能躲她多遠就多遠。
唉,丑人天生罪過嗎?好歹她也努力著笑口常開,人前故作乖巧,甚至連老讓臉上捂汗起疹子的面紗都委屈戴了,唉唉,其實她自己一點都不在乎啦,只不想望江關和天缺為她分心愁煩。
「作啥學那種中看不中吃的西島東西?」告大娘指使媳婦兒先去茶棚佔位,接著回轉問她。
咦?西島嗎?她一直以為豐兒該是望家人……
「那是西島喜餅,多半是賀生日、祝婚禮時作的,」見她發怔,告大娘自顧自說︰「大概就是油皮、油酥、細糖、蓮蓉、色素之類的亂攪一通,再一瓣一瓣作成蓮花形狀拼湊起來,又甜又膩,要我做還做不來那麼難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