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老馬忿忿,踱著步子急跳。
(你怕啥吶,想我一出生就跟著主人,從來不知方向前景,這年頭沒幾人知道怎麼才算好活的啦,你想這麼多分明是自討苦吃!)
「所以,我只要一心一意賴著你家主人就好?其他可以別想?」她問,稍稍動心。
不自覺抽離方位,人已想通,登然魂隨意轉。
嘶──(對啦對啦,我家主人最好了,能跟他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下輩子……)
嘶──(咦,你剛說什麼?喂,嘶咿,你等等啊,沒說清楚不準回去吶!)
※※※
火盆張熾,跳焰兩道靈光。
「怪,這屋里無風,窗牖怎便開了?」望江關自言自語,查了門窗回頭,還不及眨眼,床上那人忽然醒來。
哎唷唷淒慘一聲。「疼啊!」早該感覺的一次報應,回來前這節倒忘了想,痛得她齜牙咧嘴,淚花迸落。
他笑了,顧不得她醒睡離奇,真心真意。「你渾身帶傷呢,小心點兒。」很自然便扶著她靠向自己坐,肉墊總比床板舒服,他早讓她偎慣了。
「我……」適應了身體不便,她動動指頭,原來活動筋骨的感覺是這樣的啊,她都快忘了。
「怎麼啦?」望江關問,狐疑擺在心頭。
雖然她處處透著古怪,懂醫理的他比誰都明白。
「我有事跟你說,」她翻身,面對面看他,勉強平衡個不弄疼自己的姿勢坐著。「很重要的事。」
「好啊,你說。」爽快以對,他也是正經端坐,暗地觀望她身體狀況,不要太過勉強才好。
「我……」輕咬下唇,先撿容易的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望江關啞然失笑。「不客氣。」
這該是病人和醫者的對話嗎?他快糊涂了。
「還有,我和常人不同。」咕噥噥,她快速把話含在嘴里說了,馬上低頭。
「啊?」饒他耳力奇佳,卻也懷疑自己听漏。
「你听到了,就是那樣沒錯。」還原形體,听不見物類心音,不過他的表情眼光是她看熟的,想也明白。
「唔……」他沉吟,等她下文。塵世間許多人都自以為迥異凡俗,所以爭亂紛多,可不知她是哪一種?
「這些日子,我其實不是病了,而是離開。」她表面平靜說,心底突然波濤洶涌,惶惶慌了。
如果,如果他壓根不信,又或者,如果他信了開始避她……
天吶,她怎麼又做了一件沒想分明的事,啥時變得這般笨的?自從出了皇城?自從遇見他?她捂胸,極不舒服,這種心跳比呼吸快的感覺是怎麼了?她回魂了啊,身體怎麼還不听使喚?
那神情無助地教他不忍。
「別急,有話慢慢說。」驀地,望江關輕輕握來,聲音出奇穩定了她。「離開去哪兒了啊?怎麼弄得一身傷?」
他還以為她真趁他不在偷跑出門了,直到越听越驚,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
啼鳥啁啾。昧旦時分。
兩人相對無言,可有大半時辰?
「你知道……」終于,望江關開口了︰「我原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
淒慘低首,她心酸酸沉了。
怎會期待他同阿娘和菡姊兒一樣?血脈連親畢竟和俗世價值不同的。
「可……」他攤手一笑,臉上添了幾分憐寵,「你連我哪天穿了什麼衣服,哪時想了什麼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接受了嗎?
猛抬頭,撞進他和顏悅色。「現在我可明白,以後見你無故昏睡就是魂魄丟了,醫理無用,我得請個岐黃術士將你招回來。」
「不會的,不會了……」心情激蕩,她摟住他頸子嗚嗚哭了,只要他在身邊就什麼事都沒了,不知不覺她就這麼深信,實在沒道理呵……
「傻丫頭,怎麼說哭便哭呢,之前還當你挺倔的,是個硬氣小鮑主哩!」輕嘆息,他輕挪她傷體在自己身前安好,悄悄傳輸真氣予她。
激動大半夜,她不知自己老早體力透支,嘴唇都白了。
「其實,這些天我也徹底想過,既然真要做家人,有些事我也得說明白。」他也累了,抱著她不感重量,勻在手間涼涼舒服,倒像薄被。
「唔?」四肢百骸忽然涌了暖流進來,她發困,慵懶應道。
「我……嗯,其實每個人都是,」他又嘆,長長一氣。「這世間每個人生來都有責任,都有些身不由己甩不開的事,像你啦,你父王啦、皇姊啦……」
「我父王不算,他不負責任!」她插嘴,小拳反手捶在望江關胸口,氣著呢。
「好好,」他寬慰,改口道︰「你父王沒把責任擔好。」
低低笑了,聰明如她,很快便明白他所欲何言。
「喏,以後我會乖乖的,不再給你添麻煩。」她保證,知曉這些日子他為她耽誤不少。雖然、雖然她還不知道該怎麼做……除了望江關和天缺,這里好像每個人都討厭她,所以望江關一離開她就慌,坐立難安直想找到他就好。
「嗯,除了乖乖,」他提醒,「還要試著把自己過好。」
「啊?」她不解。
「你也知自己命運奇詭,常人很難了解,像我,」他輕笑,交握的手掌緊了緊,「一直到剛剛,我也才真相信有人活著可以睡著比醒著多,這般怪胎……」
「那你後悔救我了?」好奇怪,絲毫不覺得那聲「怪胎」刺耳,是因為他嗎?因為他平常說來,所以她也就接受了自己殊異?
不過想想這屋里屋外也真沒幾個東西是普通的,那匹跩不拉幾的老馬、多多少少短了五官四肢或尾巴的貓貓狗狗,甚至連天缺都是殘的……這人到底是怎樣的人吶?她忍不住想探。
「不,」懷抱她的人動了動,「我望江關做事從不問後悔,只求當該。」再吁氣,話底仍是厚實︰「你呢?是否後悔讓我救?」這話是盯著她臉上說的。
他在問她還想死嗎?她猜,忽然懂了。
先前他是用一般價值看她,覺得她枉死不值,現在他明白她身世處境了,所以重新問她。
這人心好澄,或者是冷?
他救了她,並不表示他就自以為擔了責任,他問她,也是要為彼此關系做下切劃,他只幫他能幫,其余要靠她自己掙,沒人幫得了的。
搖頭、遲疑搖頭,忽然她又想點頭,眼神滿是困惑。
好怪,前月那般決然欲死的念頭到哪兒去了?
「想不清楚嗎?」他問。收了功,大手改撫她發。
「嗯……」自自然往他掌心輕蹭,小貓般摩挲。「你今天說的話都好難懂,我變笨了。」
「呵……」他低笑,震著她胸月復輕疼。
「你笑什麼?」翻轉驅體,卻因四肢無力攤趴他身。「你笑什麼啦?!」氣息幽吐在他下頷,徐徐清芬。
望江關心念一動,待想清,唇已按貼在她,額間正中,柔柔一吻。
「這、是什麼?」她問,頭臉無緣故臊臊暈了。任他突地將她輕擺,翻了身自顧下床。
「沒、沒什麼,做爹的疼女兒嘛,你長在深宮少解人事不明白,以後住邊便慢慢懂了。」他站著,俊臉微紅,隨口胡謅的理由連自己都覺好笑,他與她,方才岔神究竟是亂想到哪里去了……
「平常男人,都是這樣的嗎?」她再問,拽著他衣袖不讓他走。
以往,她听菡姊兒講過不少民間故事,娘惜兒,姊疼妹;但菡姊兒的故事里都是沒男人的,要不就是像父王那樣,該斬、該殺,死他十回八回都不足為惜。
「好了,菂菂,累了一晚,你該休息了。」望江關為她鋪床,微垂低首,藏住自己尷尬扭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