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主人能者多勞,不過命也忒苦。
嗚呼哀哉,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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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氣氤氳。暖暖。窗牆外左支右絀摔進一影。
跌得狼狽,不過無關痛癢,她很快起身,轉轉,對著浴桶前正襟危坐的男子燦然一笑,飛身撲來。
「咦?你在作啥……啊……」影子很開心,咻咻穿越桌椅床鋪,不小心扣了椅腳接榫,她沒事,可浴桶里的本尊登然見血,又一口子。
望江關挑眉一蹙,神情肅穆如臨大敵,這丫頭體質古怪,他不過才為她輕抹上皂,鬃刷都還沒用呢,怎麼就皮下泛紅,瘀青成片。
「菂菂,你傷口嚴重,」明知她昏迷不醒,卻還是一個動作一句叮囑︰「所以我在水間加了藥草消毒,待會兒疼了就喊,我盡量輕點……」
「行了行了,反正我沒感覺,你隨意,我觀摩。」影子一副事不關己,也不管他壓根兒听不見自己,盡挨望江關身旁絮聒,品頭論足。「唔,嘖嘖,久沒回來,這丑身子的確發臭得緊,虧你受得了這般骯髒,多謝啦。」
想那十來日前,她就是因為不耐這屋里腐味蒸騰,避著躲著,一不小心就月兌離身體,再不想回去啦。
這樣多好哇,轉轉,又轉轉……輕輕松松,愛上那兒就上那兒……
好像回到六歲前,娘親還在,她小小的一縷魂魄,總不能乖乖縛住身體,什麼都不懂地,遇見好玩東西就跟,惡鬼隨便一嚇就跑,好容易定楮一看就只有哭了,外間世界全是光魂鬼影,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一恍惚就跌落好幾百年,再妄動便又是開荒遠古靜寂大地。什麼都是黯的、闃的、沈的,呢喃碎念,她每每听見听不懂的聲音,抑或者叱吒號嚎,包圍著爭相競逐……
「菂菂,听到就喊一聲,阿娘和菡姊兒來了……」每每,她總靠娘親和菡姊兒上窮碧落下黃泉急瘋也似的找,深怕她離體一久,生機月兌序便小命嗚呼。
每每,她總要見著娘親或菡姊兒才敢現身;有時在墨硯間,有時是花瓶底。
菡姊兒說那時京里便鑿鑿傳言宮中常見青光紅影,尤以遠穗樓最是妖氣沖天,甚有好管閑事的朝臣上書胡謅,硬栽母親侍巫作法、危害社稷……後來……後來菡姊兒這故事就說得含糊了。
「菂菂,」她總幽幽地說,眼角邊一抹寂寞的笑︰「你只要記得,阿娘最是愛你,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你。」
可,每回她都想問沒問……阿娘明明是為了父王才香消玉殞的啊?!
記得那日,父王親自帶著乩童術士橫闖遠穗樓,亂攪蠻弄一通後灰頭土臉回去。當夜,阿娘整晚止不住哭,最後一咬牙拚著全副法力將她不該有的天賦異能給封了,跟著將一條名喚「芙渠向玥」的琥珀鏈子傳給菡姊兒……
「巫系一向單傳,可我竟然有你……」阿娘最後望她的時候,眼色淒楚而復雜,淤血汩汩自腑肺竄涌而出,很快玷污整片前襟。「菂菂有阿菡便夠,再多,為娘也給不起。」
然後她只記得菡姊兒驚駭喊人的干嚎,咕咚兩聲,她和母親同時倒下,一個還生,一個赴死。
從此她便魂體合一,很少走失。
從此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菡姊兒了,還有夢魘變多,虛實難辨。
※※※
「喂!你說,像我這樣的怪物,為何還要救我?」
許久不想前塵,乍然了悟,影子淒慘嗚咽。
「怎麼啦?哪兒疼了?」淨完身,望江關續為她拭干穿衣,順手替她抹淚。「我再輕些,你忍忍,一會兒便好……」
「你……」影子氣煞,索性往一旁大開的剪子撞去。「我不疼我不疼,這樣的我怎樣都不會疼,可我阿娘會疼,菡姊兒會疼,血脈相連嘛,我知道,所以從前我就得好好為她們活的,再辛苦也得莫名其妙地活,但現在她們一個個都不在,我也變得見廣識多,一般鬼神嚇不倒我,正逍遙著,你……」一句話到口咕嚕回去。
望江關正快手封了她身上大穴,厚掌按壓,口間叫著天缺快拿金創藥來。
方才那剪子竟劃開她柔軟肚月復,鮮血噴射,她身、他臉,瞬間一片慘紅。
「沒事的,莫慌,」他一身白衣全讓她弄髒了,卻還溫柔出聲︰「我打小學醫,這點疑難雜癥還難不倒我……」
「欸,我是怪物啊!」
影子飛開四竄,對著手忙腳亂齊心救她的兩人叫著嚷著,哭了又哭。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來和別人不同,甚至和菡姊兒不同……打從母親去後,她總要費盡心思看我顧我,生怕我一睡去就給夢魘咽住,生怕我身上怪事教人亂傳當成異類,所以片刻不離守著我,不讓旁人接近我……」
「喂,你知道那種活著不知如何活的感覺嗎?你知道那種怎麼活都得小心翼翼的感覺嗎?」
她想拂開他手,然而卻直直穿透過去。
「喂,別救了好不?」
頹然委地,她暗啞了,不見自己正從離光渙散,一點一滴更次晰明。
「不懂的,誰都不懂……我活著比死了難過,求求你放過我吧……」
「行了行了,血止住了,好菂菂,熬過來就不怕了,」望江關語帶欣喜,一邊對著她說︰「一會兒我讓天缺熬些蔘湯,我再為你行氣運功,放心吧,說要作你爹爹的人回來了,再沒人欺負你了……」
嗚,那躺在炕上的軀體被她哭得濕糊全臉,大半涕淚正好沾上他動作忙碌的袖口,勾勾搭搭,遠看來他還比較狼狽。
嗚嗚,她再也待不下去,撞了櫃櫥奪門而出。
「啊,天缺,除了熱水,你再拿瓶藥酒來,」不知情的那人猶是叫喚︰「菂菂不知怎麼了,才眨眼,額頭又腫了一個大包,鼻梁也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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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今日三月十五。
淨苗寨五年一度的「花月會」讓他托辭未到,只讓天缺代他隨著新苗頭人前往苗寨回送了祝賀之禮。
唉,錚錚必是要惱他的,望江關看著屋前兩株梅樹,這……可是苗人訂情信物啊,他豈會不知?
但,幸與不幸,他再回看炕床上昏迷之人,上天剛巧送了這大好借口予他,巧妙回避了錚錚的心意,望苗關系暫且又保住了,他苦笑,一回一回,日子便這般如履薄冰地過,早習慣,卻仍心有未甘,何時何地?他所向往的自由何時何地?
明月無聲,只透得屋里一片淒寂。
他為熱爐加添柴火,是過暖了,惹得他大冬天里僅著單衣還不時發汗。
但,幾天了吶?他搓撫她莫名其妙越漸透涼的身子……
著急也無法兒可想,只有等了。
「欸,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屋外,她蜷在牆角,老馬站在身邊,一個勁兒噴氣。
嘶──(隨你怎辦!要活請早,要死便快,你當我家主人真氣亂竄說有便有啊,這般折騰他,哼!)
「我、我好怕嘛。」她看著屋內,幽幽訴說。
這些天來,她就這麼看著。
可她不懂,怎麼她好不容易輕巧離魂,再不像小時候無從施力驚惶失措的時候,翻山越嶺、千方百計呀,她就只慌慌想去尋他?然後好不容易尋到了,一顆心就安了、定了,開心了、快樂了,再不想原因理由,只要沒跟丟他沉沉氣息就舒舒坦坦,逍遙愜意?
她更不懂……
明明那望江關就根本不明白她身子怎麼了,卻還是左一句右一句安撫寬慰的話。「菂菂真棒,今晚喝藥只嘔了半盅,明天起多喝幾副,再幾日就全好了……」
心泫然,門里那人放下藥碗,翻了衣袖為她揩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