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天對影劇新聞記者和社會大眾而言不過是場街談巷議的驚噫,但對梁善善來說則是萬般揪心的試煉煎熬。
那天,當她好不容易送完最後一批學生,提著行李直奔醫院,等在病房里的卻是大批蜂擁而至的記者;而原本該好好躺在病床上等她的嚴大哥,從此便如泡沫一般,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神通廣大的媒體將嚴開失蹤與羅起死亡的秘辛泰半披露,加油添醋地渲染了他們的情愛糾葛,加上唱片公司趁機推出羅起的最後專輯,以「當羅起欲上嚴開——世紀末的毀滅愛情?」為宣傳命名……
一時間,嚴開與羅起的愛情故事,成為人人爭議的傳奇,是是非非、假假真真,反正當事人寂然無聲,也就由得世人揣度。
羅起太烈,嚴開太傲,兩個個性十足的人乒乓相周了,少了收斂相濟,以金就火或者以火就金,終是兩傷。
「嚴大哥你騙我!」
她理著依舊空蕩淒涼的屋子,想起帶著傷口下落不明的嚴開,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你說,你會等我。」
嚴開外冷內熱,是個硬不起心腸的人,猝然面對死生課題,她明白他絕望難過的心情,但也同時莫名心痛——怎麼,梁善善也在嚴開拒絕之列?
口口聲聲以愛相許,他卻選擇獨自承受傷心?
在電鍋里溫上補湯,冰箱里填滿加熱即可食用的新鮮食物,梁善善拉開窗簾,讓晨光瞬間爬進屋內,雖然窗外依舊霪雨霏霏,至少好過一室孤寂。
和過去四天一樣留了字條,她輕輕帶上嚴開的家門,準備度過第五天期盼不要希望落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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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善……」林栗的聲音?
已經走到大樓外的梁善善拿開傘仰頭張望。
「有人找你,」林栗半個身子撐出窗外,使勁地揮著手中無線電話︰
「一個叫羅里的人,他說是你養母的老朋友。」
守候許願遙星!
「是嗎?她選擇以海洋作為埋骨之所?」羅里神父問,看著蔚藍的海天一色,眼眶似有些微潤,「很像她的作風,那孩子,一輩子都這樣任性。」
「容姨說,大海有洋流,洋流在全世界旅行,她的骨灰,會隨著大海包圍著所有陸地,以後不管你在哪里,她都可以看見你。」梁善善隨著羅里的眼光向海面看去,忽然有些明白,容姨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去見羅里神父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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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姨,你還好吧?胸口會不會悶?要不要出去透氣?」
梁善善擔心看著她,不明白一向好靜又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梁嫻容為何執意撐著病體來參加這場萬頭鑽動的研討大會。
「我沒事,別擔心。」梁嫻容拍了拍她的手,這是她們母女相知的默契。
兩人坐在角落位子上等待,不一會兒,梁嫻容就因為體力不支瞌睡起來,梁善善細心的替母親拉好身上薄毯,自己端詳起整個會場的狀況。
雖然宗教大分為佛、道、基督三大端,但仔細看來,每種宗教里都尚有分支別脈,這場名為理性的宗教辯論,從觀眾席上衣飾鮮明的分布,其實已經暗含不同意識形態的角力斗爭。
「開始了嗎?」
睡夢中的梁嫻容倏然轉醒。
「還有好幾分鐘呢!你再休息一下吧!」梁善善勸慰道。
「是啊。」
梁嫻容淒愴笑了,像是對梁善善說,其實又是自言自語,「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明明等了一輩子了……」
容姨想來看什麼人嗎?梁善善想。
但梁嫻容再度閉上了眼,陷入了自己的回憶。
為著梁嫻容的輪椅,母女倆一直等到人群稍緩,才由梁善善推著出來。
「善善,此生此世,我心滿意足了。」梁嫻容顯得很疲憊,但是帶著淺淺笑容,閉著眼,隱隱泛溢淚光。
梁善善有些吃驚,不明白容姨何出此言,正想開口探詢,兩人身後卻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
「容容!你是容容吧?等等!」
帶著洋腔的中文咬字,聲音有些蒼老,又有些耳熟,梁善善回頭,果然,是剛才台上那位代表天主教的羅里神父。
整個會場上,梁嫻容目不轉楮直直仰望的人。
一時惘然,梁善善沒注意到梁嫻容已將輪椅掉轉了方向,靜靜等著追上來的羅里,「好久不見……你、好嗎?」
她的聲音有些激動,不似長年來養心斂氣的平和。
「我很好,倒是你,看來沒好好照顧自己。」羅里神父單膝跪地,旁人看來是為了配合梁嫻容的坐姿身形,只有他們自己了然,這是怎樣的許諾與承擔。
「你……唉……」
梁嫻容怔怔看著面前的羅里,蒼白的手不知覺撫上他灰白的發。「我們都老了。」
「是啊,十幾年了吧!」羅里跟著喟嘆。
「十七年,」梁嫻容露著微笑,「這孩子跟著我多久,我就離開你多久。」
「容容……」
他們倆人同時想起,那十七年前的最後一瞥——
「請你看著那顆星,我對著它許下我的願望,願你永遠平安、願你永遠喜樂、願我們永不相見。」
「容容?!」
「還有,」梁嫻容堅定看著羅里︰
「願我永遠愛你。」
「就我愛你就好了!」
她看他,他看她;她看他們……
然而光陰流逝,人間遇合終有定數。
「羅里神父,麻煩請這邊走。」
跋來的接待人員欠身招呼。
時間到了,梁嫻容戀戀看著羅里,終于她問︰「你,想過我嗎?」
這生不求相守,只盼片刻惦念——
等到他的含淚以對,梁嫻容微笑著示意梁善善推她離去。
那天晚上,梁嫻容氣色大好,精神奕奕地不像臥病多年的人,晚飯過後,她要梁善善幫她拿出收藏已久的幾份文件。
「善善,其實我認識你母親;」梁嫻容微笑看著錯愕的梁善善,「我們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家醫院出生,也是一起長大的隔壁鄰居,十歲時,我家移民美國,但往後十幾年,我們一直都有聯絡。」
「雖然一直都沒有再見面,但,你母親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我們分享彼此秘密,所有酸甜苦辣的心情,我知道她大學輟學結婚,我知道她有一對可愛的子女……但是後來幾年,我跟著羅里東南西北的亂跑,她寄給我的信,往往都隔了好幾個月才由家人輾轉傳至我手中。」
「那年,我終于下定決心離開羅里一個人回到台灣,本想找她敘舊,卻只見到家破人亡的你,然後,我終于收到你母親最後一封信……」
梁嫻容起出一封泛黃的信箋,交給她。
「她為了報復愛情的背叛,選擇以一家三口的性命交換你父親一輩子的內疚不安,但是,千算萬算,她沒料到命運之輪獨獨留下了她的小女兒,而我也沒想到,因為你母親的死,我才得以真正釋懷了我對羅里的感情。」
「我明白了,生或死並非補償或懲罰,一切都是意念抉擇;今生該了結的牽系,就該在今生干脆了結。」
「告訴容姨,我走了,你將來打算怎麼過?」
梁善善端來她入睡前的最後一副藥,母女倆習慣在這時閑話家常;近年來她纏綿病榻,生死大事,兩人從不避諱,早已了然于心。
「我想像容姨一樣,安安靜靜過日子。」梁善善說。
「唉……」
梁嫻容搓撫她發,「沒有一個人能像另一個人的。」
「你是個乖孩子,這些年來跟我過著寂寞日子,也不曾抱怨,」喝完了苦澀的藥,梁嫻容再度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