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底孫延壽極端希望自己能夠化解此刻偏廳里這種異常的氣氛。
上官靈羅與二叔上官明的會面,本該是喜悅而泣的,卻不料想成了讓人渾身不自在的嚴肅與靜默。
想起三叔帶著他們回到孫家莊里,派人將二叔上官明急速找回來。
在等待的時間里,他的注意力時常在上官靈羅身上,發現她的神情舉止都呈現出一種近乎僵硬和緊張的態度。緊張可以理解,因為據三叔說,靈羅和二叔已經十幾年沒見了——正確地說,二叔在靈羅剛出生時就離開了她,至今未曾回去探視過。
可是,為什麼上官靈羅她此刻側背對著他們的身影明顯有著孤寂的氣息,她不高興嗎,在即將見到十幾年未曾謀面的爹爹之時?
月色的光華在她周遭形成一輪朦朧的光暈,柔和的、薄紗似的將她籠罩在一團月光之中,成了一個不真實的、夢幻般的上官靈羅。
孫延壽在椅子里動了動,她的模樣能讓人產生一種不真切的感覺,好像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卻又充滿了讓人想要探究的想望。
此刻她心中在想什麼呢?是否因為即將見到爹爹而激動不已,但又陌生得無所適從?在牢里見到三叔時,她看他的眼神就帶了種他無法理解的刻意的疏離。而這種疏離,是她不知他的身份時所沒有的。
她的爹是他的二叔,他與她的距離不是更應該拉近了嗎?可她卻為何給他一種最好離她遠一點兒的信息?
上官靈羅將停留在窗外月色上的眼神收了回來,恰恰對上孫延壽緊緊注視的眼楮。後者一怔,然後對她微微一笑。
「靈羅……姑娘,二叔很快就會過來,你坐著等,不累……」
上官靈羅的眼掃視了他一遍,淡淡地搖了搖頭,
「不用。」
孫延壽的回答是理解地點點頭和略帶無措的瞥視。
他怎麼很不安?這里是孫家莊,他的家,不安的應該是她這個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人才對。
為什麼不安,是因為她嗎?
「靈羅姑娘,你……」
「上官。」
「什麼?」
「請叫我上官。」那是爹爹的姓氏,那個丟下妻女選擇留在孫家莊十幾年不回家的爹爹的姓氏!
他注意她的眼神為什麼要帶著那種疑惑的,想要看透她言語之下和面貌之中所深含的心意的味道?他在研究她嗎?為什麼?
迎上他的注視,上官靈羅也在他臉上找尋著她先前對他的印象。
那個在雲州縣城的大街上與她相撞又與她共同對敵的孫延壽,雖然一身病容卻依然有一種讓她心中初動的莫名其妙的吸引力。陌生人的相見相遇,是讓她一時之間以為這不單單只是偶然的萍水相逢。
現在的孫家少爺,因為體虛而端坐在離她不遠處的椅子上,用一種模糊的、奇怪的眼神看著她,片刻不離地看著她,可是她現在的心里卻有一種趕緊遠離他的沖動。孫家少爺,那個留住爹爹十來年的孫家莊的少爺!
上官靈羅閉上眼,深深呼吸以平復心中陡然升起的怨氣,她怕再多看他幾眼,便要遷怒于他了。而,這也許根本不是他的緣故。
「二哥,快快快,靈羅丫頭正等著呢……哎呀,你快點兒……」大嗓門的厲陣叫叫嚷嚷地一路奔了過來,一跨進門檻,就沖著上官靈羅喊︰「靈羅丫頭,看看誰來了……」
上官靈羅與孫延壽一同望向門口,在厲陣笑呵呵興奮的身影後頭,一道黑色的人影漸漸在兩人眼中顯現。
上官靈羅受了迷惑似的踱步走向門口,孫延壽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她漸漸接近她的爹爹。
沒有人能形容此時此刻上官靈羅心里是怎樣的感覺,看著面前神情嚴肅,面上盡是冷硬線條,眼中沒有一點兒溫暖的上官明——她的爹爹,她的心頭只覺得一股暖流和一道寒流交織成復雜的心聲。
「爹……」生硬的語氣,或者是長久長久沒有叫喚過的原因。
「你長大了。」上官明點點頭,嚴肅的線條沒有絲毫軟化的跡象。
然後是對望的沉默。
厲陣狐疑地來來回回看著他們父女倆。
「靈羅丫頭,你高興一點兒,怎麼這麼一副樣子?你不是很想見到你爹爹嗎?二哥,你也高興起來嘛,瞧瞧我們的丫頭長得多俊俏,是個大姑娘啦……
炳哈,我說,是不是因為靈羅丫頭跟你離開家時的小不點兒大不一樣,所以你看傻啦?」
大嗓門試圖緩和氣氛,但兩位當事人卻不理會他的用意。
上官靈羅沉默地看著她的爹爹,回到先前站立的地方,從旁邊的椅子上拿起她的包袱,從中取出那件破舊的披風。經過孫延壽身旁時,她用眼角匆匆看了他一眼,走到上官明面前將披風交給了他。
上官明默默地接過女兒遞上的披風,雙手緊緊地抓住,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才用穩穩當當的聲音問道︰「你娘她……」
「娘已經過世了。」身後的孫延壽驚訝地張口看著她的背影。
「什麼時候?」全身僵硬如鐵。
「一個半月前。」垂在身側的雙手握成拳。
「是什麼原因?」他那溫柔的妻怎會早早地離他而去?
「……」上官靈羅深吸口氣,才道︰「不知道!……」是因為思念眼前這個冷漠的男人而過早失去了生命力的娘,為什麼會對他如此深愛?
上官明再次沉默了。
而後,再看一眼面前已然長大懂事,承襲了他的容貌與脾性的女兒後,他抱著那件披風轉身離開了偏廳。
他心中哀痛嗎?可曾有一絲愧疚?
目送上官明離開的上官靈羅心中一陣翻騰。她是他的女兒,相隔十多年未見過一面的女兒,在這個世上,只剩下他們父女兩個是至親之人,他怎麼……
厲陣朝孫延壽遞去一個眼神後,不放心地看了幾眼上官靈羅,然後追著上官明而去。
夜風從敞開著的門口吹進了偏廳,上官靈羅伸手環抱住自己的身體,雙手抓著衣衫,看著門外的夜色不語。
「咳咳……」孫延壽一陣咳嗽,慢慢靠近門口,掩上了門。而後,站定在上官靈羅面前,眼中寫著關心。
望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孫延壽,讀出了他眼中所傳遞的信息,上官靈羅不發一語地將身子輕輕靠在窗欞上,抬眼望著無邊的溫柔月色。
與她一樣,得到漠然對待的孫延壽坐在了先前的位子上,目光仍不離開她。
二叔平常就那一副讓人不敢頑皮的嚴肅表情,千年不變的冷硬脾氣,是孫家莊內人人害怕的角色,他的喜怒哀樂仿佛天生就比別人少似的,自打他懂事以來就不曾見過二叔開懷大笑或是勃然大怒。高興時的二叔只有一個淡然的微笑,生氣時的二叔也只不過用他那冷冷的表情讓所有人嚇破膽而已。
他們父女兩個會是同樣的一個脾性嗎?
目前看來是的,否則她不會連一句一字、一個表情都沒有露給他看,總拿她的背影來獨對他的關心。
二人各有心思地在冷冷的夜色里面對各自的心事。
夜越來越深,孫家莊里幾乎所有的人都進入了夢中,一干下人包括那個阿涪都讓他和三叔給撤下了,所以沒有人來苦口婆心地奉勸他該躺上床。
「咳咳咳……咳……」雖然兩三年來他的身子較以前好了很多,卻不知為什麼仍然沒什麼力氣,動不動就要咳嗽。不過,這對于十來年只能躺在床上不停喝藥的他來說已經足夠好了。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陣在寂靜的夜里听來格外清晰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