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何那麼高興?夕炎冬咬了下唇︰「叫我冬吧。」
「那麼,你姓夕炎咯?」他像發現一件秘密,「很奇怪的姓氏。」
「莫予!」鐘重遠斥著。
「對不起,爹!」爹仍然那麼嚴肅啊。
「元妨。」夕炎冬的視線沒有離開過鐘莫予。如果他知道她此次來的目的,恐怕不會對她露出友善的笑吧?如果他知道,會不會就此恨她一輩子呢?她疑惑起來,為著將來才知道的答案。「莫予,帶你……表妹去客房歇著,她初來乍到,還很不習慣。」鐘重遠暗咬著牙,不讓鐘莫予看出自己有何異樣。「是,爹!」鐘莫予揚聲喚來下人去整理客房,「表妹,隨我來。」他前頭引路。夕炎冬望眼鐘重遠,他朝她點點頭,她方隨著鐘莫予前去。
待他們走後,鐘重遠終于忍不住跌坐在花園內的石椅上,久久不動不言。沒想到,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當初,他已經料想到了結果,也有接受的心理準備。然,當真正來臨的時刻,這心里頭,卻依然不能一下子承受。望著花園中看不見的某一點,鐘重遠的思緒飄回到十五年前。
那時,莫予剛滿六歲,正是玩心頗重而不知節制的年紀,經常讓僕人帶他出去游玩,忘了口家,而,他忙于行商,妻子身體屠弱,對于莫予,他們是任由他去,幾乎養成他為所欲為的個性——如果後來他不是因為那件事而對他嚴加管教的話,今日的莫予或許就是一個敗家子了。然後,事情終于發生。
那日,僕人帶莫予去郊野游玩,孰料,釀成悲劇。
就在僕人微微閉了會眼,莫予忙著追逐采花的蝶時,一輛不知打哪兒沖來的馬車,毫不留情地沖了過來。等到僕人發現時,小莫予已經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呼吸微弱,生死系于一線!
他如今閉上眼還能清楚地記起那血染紅了小莫予新做的白衫!
然後,一片混亂!
城內的大夫,鄰城的大夫,江湖術士……舉凡可稱為醫者的人都被請進了鐘府——他在意識到兒子的重要性之時,已是他生命垂危之際!
焦急地,他等著眾人的診治結果!
當手上沾著莫予鮮血的大夫一臉惋惜地出房門告訴他,小莫予已經……已經回大乏術的時候,他只覺得天地為之色變!頓時幾乎要暈了過去。
接著,是無止盡的哀傷、自責、悲慟……
然而,當天晚上他守著已無呼吸的莫予時,突然一陣風吹開了房間的窗。他立即起身。關了窗,再回到莫予床邊時,他嚇得差一點昏過去,幾乎忘了路該怎麼走一一一一名手執奇形壁的黑衣男子正坐在他方才坐過的位子上,一手正替莫予把脈。
他是誰?
那是閃過他腦際的第一個問題,然後,是顫著聲音的詢問。如果不是他太悲愉而有些麻木,只怕早已暈了過去。而,緊抓住桌角的手,顯示了他的緊張,有些顫抖的雙腿顯示的是恐懼!
黑衣男子也不答理他,仔細審視會莫予後,才轉身看他——也並非看他,因為,他看著他時,眼中似乎並沒有焦距。
接著,他問他是否想莫予再回到他的身邊。他是有些錯愕,卻未加考慮、便點了頭。
黑衣男子仿佛對他的反應很滿意,居然勾起唇角。
露出淺笑。
而後,他問,若用他的命來換莫予的命,是否願意。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記住,我是夕炎不生,在你六十歲之時,我會來取你的命。你可提一個要求,但,不包括要我放棄。」那時,他說完此話,將那奇形怪狀的壁讓他過目,並稱會以此物為憑後,飄然而去——一如他來時那般神速與莫測!
啞口無言,是他惟一的表情!
在此之前,他從不信鬼神之說,而,黑衣男子來得那般突然而神秘,他更是以為那只是他悲傷過度時所做的夢!
然,當第二日,大夫被再次請進鐘府,一副見了鬼的樣子出來告訴他,莫予奇跡似的活了過來時,他——
老實說,他呆住了!
沒有狂喜,沒有震驚,仿佛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一切是如此自然!
可是,當眾人的驚訝、懷疑,慶幸等等情緒在他周遭蔓延開來時,他不得不信前一晚所遇到的,確非一般人!
而,事後他曾猜測過,那名黑衣男子到底是神?是鬼?還是魔?
是怎樣的人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他曾探過莫予的鼻息,卻無生息,而被請來的不下數十位大夫都在離去前請他節哀!
而他,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瞧了瞧莫予,在他床邊坐了一會,第二天,莫予竟然就奇跡般地自鬼門關回轉了來!
因此,他不得不懷疑︰那人,到底是誰?他擁有了怎樣的力量!這力量,竟能從死神手中奪回一個人的命?
非常非常地詭異!
但,當時他並沒有去深究,畢竟,答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莫予活了,又健漣康康的、活蹦亂跳的。
這一點,比什麼都重要。
但,從此後,眾人都說他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對無端出現在府內的陌生人懷有不同尋常的敵意;對于惟一的兒子的管教可謂嚴苛至極;不再忙于生意,花了更多的時間陪伴家人。
所有的改變,眾人都以為是因為莫予的復生。
他們說得沒錯,只是理解錯了,他,不過想在將來的幾年內,在他有限的余生里,將莫予培養成足以背負起鐘家重任的男兒,不過是想鐘家能繼續興旺罷了!
但,妻子的離世。莫予的懂事,讓他腦中漸漸淡忘了那夜的應允,將之深埋心底,一日過一日,不再會關心明天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如果夕炎冬不出現的話,他也許會忘了自己已經是六十歲了,六十歲的生辰,竟只剩十天!
十天!
他的命,也只剩十天!
他還有十天來完成遺願——他如今惟一的願望,便是莫予還沒有給鐘家留下點滴血脈。
他若想看著孫兒出世已是妄想,但,若能退一步,看著莫予娶妻,也算了了心願!
他後悔將六十歲後的生命給了莫予嗎?
答案是——不!
莫予是他將近不惑之年才得的惟一血脈,是繼承鐘家香火的惟一希望,他老了,即使能再活幾年又怎樣。可是莫子不同,出事時他年方六歲,還未享受美好的人生,如今他二十有一,正直年少,當是干一番大事的時候!
所以,他不去計較那來取他命的夕炎冬是何許人,他也不想知道,只要莫予能從此平安康泰,他即使在下一刻死去,又有何關系?
有何關系?!
一片枯黃的葉緩緩飄落——他抓住,心里涌出元現感慨。如今正值春季,怎會有落葉?莫非它也是為著即將離世的他送行嗎?
無憾了嗎?
或許……
夕炎冬只手托腮,倚在涼亭的護欄上,靜靜望著碧波湖水,也不知,心中想些什麼。
一身淡藍衣衫,顯得嫻靜卻冷淡。
鐘莫予悄悄來到她的身後。
他本無意打擾她的獨處,他的目的地本是書房——此刻是每日念書的時辰。然而,當他經過此地之時,見到她一人對著湖發呆,臉上亦寫著疑惑不解時,他,停下了往書房的腳步,中途改道,朝她而來。
很奇怪,她的身上仿佛有一根繩,無意中吸引著他的視線。
夕炎冬此刻在想著的,是不久前與鐘重遠會面的情景。
對于鐘重遠的無言接受事實,她有些詫異。索命的工作,自她記事起,便一直在做著,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到,她也記不起是從何時開始的,只知道,凡是有求于師傅的人,便是她們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