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兩人有些尷尬,彼此沉默著。
兩人腦海里同時閃過他病中的情景,如夢似幻的親吻,床幔間的纏綿悱惻……
「我在祭月神。」半響,若離終于回答,「為穎州百姓祈福。」
她垂下眸子,不敢與他正視,因為此刻的她在說謊。
她祭的,不是什麼月神,而是她亡故的父母。
八年前的今天,父親因為一樁無妄之災惹上殺身之禍,被朝廷流放致死,而母親亦忍不住傷心,殉情而亡。
小小年紀的她本是名門千金,過關衣食無憂的生活,卻因為這一樁變故淪為孤兒。幾番漂泊之後終被十二宮收留,變成現在的若離。
她的心里始終有著根深蒂固的怨恨,恨這個剝奪她幸福的塵世,更恨視人命如草芥的皇帝。
可是這些苦楚去卻不能對人言,就連今日的祭拜也要刻意隱瞞,只能面對月色,獨自忍耐傷心。
「公主菩薩心腸,穎州百姓若知道你這一番心意,定會感激不盡。」燕羽道。
她淒然一笑,輕輕起身,撢去裙上微塵。
「不知為何,每到月深人靜之時,總是很想家。」就算不能對他傾訴心聲,也可以借機抒懷,不讓郁悶沉積過深。
「公主想念京城了?」燕羽關切地問。
「對啊……」若離掩飾道︰「京里的很多人、很多事……」
「比如呢?」他今天晚上話似乎特別多,大概因為看出了她的落寞,想要安慰她吧。
「比如?」
若離沉吟一會兒,忽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有一件事在她心底多年,依舊是個謎,不如今夜借機打探一番。
「比如一個叫做茹妃的女子。」她忽然道。
茹妃,先帝最寵愛的女子民,她父母雙亡的主因。
她要知道茹妃到底是怎麼死的!為何會連累她的父親?」
「茹妃?」燕羽微微蹙眉,「公主怎麼會忽然想起她?」
「因為……她就像今晚的月色一樣美。」她強笑道︰「我小時候可喜歡她了,老是跑到她的寢宮偷看她,打听她用的是什麼胭脂,涂了什麼發油,希望長大了能像她一樣漂亮。」
「原來如此。」他稍稍舒了口氣。
必于茹妃的事,沒人比他更清楚了,只不過他必須把那些陳年往事吞進肚里,爛在心里。因為,他是忠臣。
「我記得當年父皇很寵她,可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將她賜死了?」若離抬頭,盯著他異樣的神情,預感自己會從他這兒打听出什麼。
「這個……微臣並不清楚。」燕羽敷衍地回答,
他撒謊了,再一次瞞騙她,但不知為何,這一次,卻讓他嘗到了心尖抽痛的滋味。
他不想這樣對待她,真希望能像天下所有恩愛夫妻那般,有什麼說什麼,全心信任對方,可是他卻身不由己。
「是因為她跟別的男人有染嗎?」若離大膽猜測。
燕羽一怔,無言當作默認。
的確,能讓先帝震怒,將最心愛的女子賜死,除了發現她與別的男人有染,還能是什麼其他原因呢?
賞賜茹妃的,是白綾還是毒藥?他記不得了……
但他知道那個男人的身份——他,親眼所見。
他記憶猶新,那一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節,敘談太子伴讀的他,可以自由出入宮廷,再加上一個位居大將軍的父親,真可謂意氣風發少年郎。
然爾就因為太過自由,讓他窺探到許多別人無法獲悉的秘密,其中,便有茹妃的私情。
他在震驚之余,本想守住這個秘密,卻因為品性耿直而悶出病來。
案親覺得詫異,注意到他有不妥,幾次三番逼問之下,他才全盤托出……
案親是忠臣,自然把一切告訴了先帝,于是慘劇發生了。
不只是茹妃被處死,就連她身邊的大小太監宮女一律杖斃。這還不夠,先帝余怒未消,甚至將當年引薦茹妃入宮的禮部侍郎簡毓柱罷官革職,充軍邊關。
听說簡毓柱身體不佳,死在了充軍的路上,而他的夫人亦悲痛殉情,唯一的女兒從此不知去向,下落不明。
多年後的今天,他回憶起當時,有如萬箭穿心般的後悔,如果當年的他沉得住氣,就不會讓那麼多人命喪黃泉。
那件事之後,他對帝王的殘忍感到恐懼,寧可遠離朝堂,在這邊關鎮守,也不肯再回到京中。
那件事之後,他亦學會了謹言慎行,凡事藏在心里,也不肯再隨便透露真情。
「你怎麼了?」若離看著眼前這個劍眉深蹙的男人,感到他一定隱瞞了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撬開他的嘴。
「沒事。」燕羽從回憶中掙月兌,淡淡一笑,「只是想到往事,有些感慨。」
今夜的月色怡人,站在月光下的伊人,讓他莫名多了一些惆悵。
「將軍來找我,有事嗎?」他病愈之後,這是第一次見她。因為感激嗎?
「微臣是來向公主辭行的。」他方才憶起來意。
「辭行?」若離一愣。
「鄰國進犯,我得出城阻截。」鎮守邊關,就是隨時會發生的事。
「鄰國怎麼忽然就進犯?」她大驚。
「大概是听聞前陣子穎州犯瘟疫吧,趁火打劫罷了。」他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
「可需向京城請求支持?」若離不由得擔心起來。
「暫時不必,微臣自認還應付得了。」他自信十足。每次出征之前,他都如此有信心,這正是勝利的關鍵。
「既然如此,那麼將軍保重了。」明日就出征嗎?她的一顆心怦然跳動,仿佛將要送走摯愛親人。
「公主也請好好休養。」他望著她,似在道別,卻久久駐足不去。
「奇怪……」若離忽然笑了,「有句話,你怎麼不說了?」
「什麼?」他詫異。
「每次有什麼危險,你頭一件事便是要趕我回京,今兒個怎麼不說了?」她調皮地問。
錯愕的他這才明白她的玩笑,亦不由得莞爾。
「不,這一次,我要你留下。」他堅定地道。
他的回答讓她雙頰頓時緋紅,一片呼吸急促。
要她留下?
什麼意思?是因為那次在迷蒙中的纏綿,覺得玷污了她的清白,便不再趕她走了嗎?
其實除了一個深吻,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依然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但她喜歡他的回答,喜歡此時此刻,兩人間流動的那種曖昧的氣氛。
若離把絲線刺入絹綢,一針一線,仔細重復,看著一只孤燕躍然成形,展翅飛舞的颯爽英姿。
她要繡一條汗巾,等到他得勝歸來,系在他的腰間。
燕羽,恰如她絹上這只雄燕,有咱桀驁的神采。
「拜見公主——」
氨將李鐵的聲音忽然自門外傳來,使得若離心中一喜,針兒差點兒扎了手。
「李副將請進!」她迫切地道,迫切地想知道前線的戰況,想知道燕羽是否平安,他們何日能見面……
「公主安好!」李鐵恭敬行禮。
「前方可有消息?」若離完全不管禮教,急忙追問。
「公主放心,將軍下與敵軍對戰,未傷分毫。昨兒個我們又截獲了敵軍糧草,相信過不了半個月,他們便會知難退兵。」
「真的?」她不由得露出笑容。「難怪將軍臨走前那樣自信,原來敵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當日還怕他太過輕敵,如今看來,行事沉穩的他早已成竹在胸。
「公主……」李鐵忽然欲言又止,似有難處。
「怎麼了?」
「雖說這一仗我方必勝,可是城中卻流言四起……」
「說什麼了?」她心中再次一緊。
「說將軍病未痊愈,早已病倒營中,敵方攻破穎州指日可待……」
若離大怒,「到底是誰在造謠?」
「公主,這不奇怪,每次打仗都會有奸細混入城內,或打探消息,或釋放流言——只不過這次因為瘟疫的緣故,老百姓成了驚弓之鳥,更容易相信他們的無稽之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