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這才從各懷心思的沉寂中回過神來,相視一笑。
「公主,請用膳吧。」
燕羽朝身後示意,又有下人魚貫而上,站到若離身旁。
只見他們手中各捧一盤,盤中分別盛有毛巾、牛乳、茶盞、清水,以及幾片芬芳撲鼻的香草。
這又是一道考題嗎?
若離心下了然的笑了。
沒錯,燕羽那副看好戲的模樣已經告訴了她,如果眼下出錯就前功盡棄了。
她拈起了一片香草,在鼻尖嗅了嗅,輕聲地說道︰「這是喬籽綠,我喜歡媚嬌蘭。」
說著將那香草扔進清水盆里,雙手浸入其中,洗去指上微塵,接著以雪白毛巾擦淨,涂以牛乳潤手,最後飲入一口盞中茶水,漱了漱後吐出。
經過這般繁復的程序之後,方開始用膳。
沒錯,這就是嫣公主特別的飲食習慣,舉手投足俱是皇家氣派,若離記熟了照做,盡量不讓人看出一絲破綻。
此時此刻,她當自己真是天之驕女,所有舉動顯得儀態萬千,優雅從容。
「公主覺得這魚味道如何?」燕羽問道。
方才她的一舉一動他皆看在眼里,卻挑不出一點兒毛病,看來彷佛是真正的皇室公主,讓他幾乎就要以為她是真正的魏明嫣了,然而一貫的深謀遠慮讓他不敢輕易放下懷疑。
他還要再試試她。
不過如果再試不出什麼異樣,今天之後,他決定不再刁難她……
「肉質鮮女敕,有獨特的清香,」若離似在回味,「這江水清澈,煮出的魚兒也美味。」
「公主若喜歡,以後微臣可以多帶您出來走走,不只乘船逐浪,咱們還可以打獵騎射,馳騁山林。」燕羽道。
「騎馬?」若離輕輕搖頭,「算了吧,我可不會。」
「微臣記得小時候在宮里,公主挺喜歡騎馬射箭的,怎麼……」他眉一挑,又挖了個陷阱讓她跳。
呵,她差點兒笑了出來。她處處提防、步步為營,怎麼可能步入他設下的陷阱?
「將軍記錯了吧!」若離清晰答道︰「我從小就認為女孩子家斯斯文文的才好看,怎麼會去學那些魯莽的東西?」
燕羽一怔,沒料到竟又讓她過了這關。
他承認,這一刻他真的開始懷疑她身份的真假,對于一直以來的想法,不免有點動搖。
可他始終不能放心。
「大概是微臣記錯了。」他手中的杯子驀地一踫,倏然落入江中,濺出點點水花。
這是一個信號。
他最後試探的信號。
只見一條黑影,猛地自江水中竄起,手握雪亮匕首,冷不防地朝若離所在方向刺去。
水滴順著匕首墜落到若離的發間,她抬眸,錯愕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此時此刻還是危急關頭,任何人出于本能都會自保。
假如她是一個會武功的女子,定不可能這樣傻怔怔地坐在原地不動,至少會伸臂格擋或者輕盈機警地避開。
然而就像她所說的,從小就討厭魯莽,完全不懂弓馬騎射的她此刻才會呆若木雞。
這不是謊話,雖然她是冒充嫣公主,但出身大家閨秀的她,的確不懂這些。
說時遲、那時快,就看匕首就要扎入她的咽喉,然而無能為力的她,只能呆立原地僵硬著,等待死亡……
燕羽觀賞著這一幕,他自導自演策劃的一幕。
然而這一刻,他不能再眼睜睜看下去,再不出手就晚了。
這是他最後的試探。
在他的認知里,假如她真是一個冒牌貨,肯定會些許武功。
沒人會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前來執行這樣危險的任務,何況冒充公主肯定只是一個開始,利用公主的身份謀圖不軌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燕羽執著地認為,眼前的女子若是冒牌貨,肯定會武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她竟沒有半點閃躲,完全是柔弱女子遭逢危險時會有的反應。
這是假裝的嗎?
若是,他只能說假裝得太好了,為了完成任務,她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長臂一伸,他面對空中黑影擊出一掌,在匕首就要奪走她生命的千鈞一發之際將她救下。
黑影與他四目相對,從他的眼神示意中領會了命令,轉身躍入水中,重新沒于波瀾,消失無蹤。
「公主,你怎麼樣?」燕羽上前一步,臉上浮現關切神色,連聲追問。
若離仍處于驚嚇失魂的狀態,差點兒失去了呼吸。
「啊——」
若離猛地從夢中驚醒,彈坐起來。
不知何時,汗珠已沾滿了發鬢,額上與頸間濕漉漉的,有一種快要窒息的不舒適感。
又做噩夢了。
夢中,一把雪亮的匕首朝她刺來,她僵立著,仿佛只能坐以待斃……
真是可笑!擔當奸細,冒充公主,就該知道這是條有去無回的不歸路,為何還會怕死?
大概她怕的不是死,而是那一把匕首吧……
那雪亮的匕首,讓她想到父親。
那一年,就是這樣一把類似的匕首,把父親送上了黃泉路,她的命運也從此改變,從無憂無慮的大小姐,變成寄人籬下的婢女。
原來,她害怕的是舊日的陰影,是失去親人的痛苦。
「公主睡不著嗎?」
忽然,窗外傳來低低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
「誰?」若離警覺地叫道。
「別怕,是我。」窗外的人似乎在微笑,和緩地回答。
是他……燕羽?
這麼晚了,他為什麼待在她的窗外?
「將軍怎麼還不歇著?」若離鎮定精神,清了清嗓子問。
「微臣在替公主守夜呢。」燕羽道。
「守夜?」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白天公主受驚了,听下人說,公主打從自船上回來,連晚膳都沒用。微臣擔心,所以……」
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內疚。
畢竟那刺客是他一手安排的,若她真的被嚇著了,全是他的錯。
他燕羽自認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如今卻要對一個弱女子出此狠招,雖說為求自保無可厚非,但見她真的受到驚嚇,甚至食不下咽,他卻不禁有些歉疚。
所以,他做出了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舉動,就這樣三更半夜的不睡覺,呆呆站在她窗外。雖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但離她近一些,隨時注意著她的動靜,靜候她的差遣,心里也好過一些。
「將軍多慮了,」若離努力笑道︰「我倒不至于那麼膽小,要您堂堂大將軍親自守夜。那刺客想必也不會那樣膽大,敢闖到將軍府來。」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那刺客是他暗中所派的,可就算真是如此,她也不怨他。
畢竟自己欺騙他在先,他有足夠的理由試探。
「微臣還是留下來陪公主吧。」燕羽仍舊佇立原地,在確定她安穩熟睡前,不肯離去。
兩人隔著窗紙,仿佛很近,又似乎很遠,微風在他們之間游走,把彼此的氣息帶入對方的呼吸。
「既然如此,那咱們就說說話吧。」不知為何,若離忽然覺得有他在,心里的煩悶憂懼散去了許多。
自從被宮主收留,淪為婢女,她從沒跟人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說過話,十二宮里規矩甚嚴,人人端著一張嚴肅的面孔,連話都很少。
黑夜與寧靜能夠很輕易地勾出一個人的真實情感,在這樣的環境下聊天,很容易不自覺地泄露心事。
「微臣嘴笨,怕說出來的話不討公主喜歡。」
聊天?他似乎已經很久沒干這樣的事了。
從前在宮里的時候,年少的他跟還沒成為霽皇的魏明揚倒是時常秉燭夜談,談論軍國大事、人生理想,還有心目中理想的伴侶……可是這樣的親密無間,隨著摯友的登基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他還不曾跟一個女子聊過什麼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