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影蘭無法置信地癱在座位上。
這份中法合作的企畫案,從無到有,從模糊到鉅細靡遺,都是她柳影蘭不眠不休、嘔心瀝血的結晶,而如今,這份她孕育了一年多的成果,卻在一場半個鐘頭的會議中輕易地拱手讓出。
她足足有五分鐘不能言語。
「為什麼?」當她重新恢復神智,以故作平靜卻顫抖不已的聲音質問著眼前這位微禿略胖的男人。
「柳小姐,你這些日子為了這份企畫已經夠辛苦了,我是希望你能喘口氣,所以才將接下來的執行工作交給茉莉負責……」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著。
「說實話——」影蘭以冷冽的眼光直逼他。「當初說好全權由我負責,包括到法國的執行工作。」
「這是什麼態度?」他肥厚的雙下巴抖了一下,說著︰「我是總經理,我要分派誰就分派誰,給你這份案子做,已經是夠抬舉你了,別太得寸進尺。」
「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影蘭逼問著。「我的企畫案只有我最能掌握情況,我的法文也絕對上得了台面,我對法國合作對象更了若指掌,究竟有什麼過失會一巴掌就推我出局?」
面對著影蘭的怒氣,他原本還帶著笑容的臉霎時也拉長下來了。
「是啊,你能干、有功勞,可是也該照照鏡子,我們這次可是爭取全面性的美容、服裝等一系列的合作代理,我方的談判代表自然得符合公司的形象顧慮,沒錯,茉莉的才干是比不上你,可是她交際手腕好,重要的是她的外貌有絕對的說服力,讓那些法國佬相信咱們東方女性的條件足以襯托出他們的新產品,你也知道他本來就不太願意觸及亞洲這片市場……」他口沫橫飛地解釋著。
從摔落手上的企畫書走出公司至現在,柳影蘭已經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晃蕩兩個鐘頭了。
驕傲的自尊不容許她流下半滴眼淚,他們可以數落她能力不好、脾氣不好甚至于語文不夠流利,但,絕不可以是這個原因……這個曾經挫折過她無數次的陰影。
「我的蘭兒是最好的。」爺爺在她懂事的時候便常重復著這句話,這份期盼。
十九歲以前,柳影蘭的確認為自己不辱沒爺爺的期望;在學校,她的功課始終名列前茅,非但如此,她更是代表學校數次較勁于演講台上,捧回的冠軍杯不計其數,而她展現在舞蹈、音樂的天分,更是令原來就是熱愛藝術的爺爺更加欣慰。
那時的她意氣風發。
那時的她,西瓜皮的頭發配上厚重的近視眼鏡,卻無損她柳影蘭流傳校際間如雷貫耳的名氣。
但,一夕之間天地全變了。
而她,柳影蘭的世界被「鏡子」摧毀了。
她的打擊,來自一場大學的迎新晚會……
那是她上大學後的第一場正式舞會,而她被邀請上台表演一曲。
「我幫你翻譜吧!」一位清秀佳人熱心地自告奮勇,她,就是多年來陰魂不散的「死黨」林茉莉。
當晚,柳影蘭表演她最拿手的鋼琴彈唱,而茉莉則坐在一旁。
影蘭的音樂素養是無庸置疑的,當嘹亮卻又溫婉的歌聲戛然停止,現場一片靜默,五秒鐘後就是如雷的掌聲響起。
柳影蘭眼中的神采,就如預期。
「學妹,唱得真是太棒了——」幾位捧著鮮花的學長們爭先恐後地來到眼前。
影蘭鏡片後的眼楮才剛染上笑意,一件令她畢生難忘的窘境就發生了——
一束束嬌艷欲滴的花朵遞向了她——卻擦肩而過地獻給了影蘭身後的林茉莉。那位他們口中的校園美女。
而茉莉卻只是向影蘭投了一眼尷尬後,就被簇擁著進入舞池,優雅地一曲接著一曲。
「怎麼會這樣?林茉莉連嘴都沒張一下……」柳影蘭的世界開始動搖了。
當揉著坐疼了一整晚冷板凳的回家時,柳影蘭意識到有什麼事出差錯了。
沖回房間,站立在衣櫃鏡前,柳影蘭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地審視自己。
圓鼓鼓的臉、細長的單眼皮、半長不短的頭發死板地貼住兩頰,再配上那將近千度的厚厚鏡片,柳影蘭一如從前,不同的是周圍的人卻已改頭換面。
十九歲的影蘭,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自卑。
那一夜,她對著鏡中的自己落淚了。
「爺爺是騙我的——」影蘭喃喃地自言自語。
十九年前柳書嚴見到才出生的小孫女時,心中霎時涌出莫名的感動與濃郁的溫馨,因為這個小女娃的五官與神韻像極了他早逝的妹妹柳書縵,那位曾經是當時上海三大美人之一的柳家千金。
柳書嚴清楚地記得書縵的美,淡雅如幽蘭,因此柳家人總愛昵稱她為「蘭兒」。
而柳影蘭的名字,即是柳書嚴懷念摯妹的紀念。
為此,柳影蘭從未注意過外在容貌一事,既然爺爺說姑婆是位古典大美女,而自己又與姑婆三分神似,應該差不到哪兒吧!在升學競爭下的她,如是這般想著。
「這下子,差到十萬八千里了啦!」浮腫哭紅的單眼皮又把影蘭那原本就不大的雙眼給幾乎蓋住了。
柳影蘭,被鏡中的自己氣瘋了。
那天起,柳影蘭就明白了她的才氣、她的驕傲、她的憧憬即將被世俗的眼光吞噬怠盡。
雖是膚淺,卻也不得不承認它的致命威力。
「或許我長得比較甜,所以容易贏得學長們的眷顧,你得看開點,不要煩惱喔!」林茉莉總會「同情」地安慰著柳影蘭。
「柳影蘭,多雅致的名字,配你實在怪怪的……」雖是同學間促狹的玩笑話,卻也在半真半假間扎疼了影蘭高傲的心。
「別胡說,咱們影蘭可是大才女,氣質高雅喔!」林茉莉「好意」地說著。
值得慶幸的是,影蘭還被列為「有氣質」的範圍里,據說在校園的形容詞分級制里,更有「長得很愛國」、「長得很守交通規則」等惡毒的字眼。
自尊還在,驕傲仍存,為免于完全被踐踏的難堪,柳影蘭從不在人前有絲毫受傷的神情,她的淚在放縱的笑中掩去,她的自卑在故作迷糊中閃避。
這是她唯一能為自己保留的余地。
「蘭兒,怎麼有空來?」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震醒了神情恍惚的柳影蘭。
她竟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兒?影蘭心中微微一愣。
「來幫忙啊!可以嗎?爺爺。」影蘭收起心中的挫折,露出笑容地說著。
「這次書畫義賣會也是我策劃的,當然得來驗收一下成果嘛!季女乃女乃到了沒有?」
「她最近得了風寒,身子虛得很,我要她別來了,唉——雖然這是難得一次的盛會。」柳書嚴的眼中流露著明顯的關心。
「季女乃女乃一定會來的,因為有一份特別的禮物——」影蘭神秘地說著。
「你準備了什麼生日禮物?不準和我的一般。」柳書嚴急急地說著。
「放心,爺爺,今天是季女乃女乃八十大壽。耿叔叔和谷阿姨他們要給季女乃女乃一個驚喜。」
「喔!那群兔崽子學生還真有心呵!」柳書嚴笑得滿臉都是皺紋,「對我可差了,前些年我八十大壽,也沒這麼花心思啊!」
「爺爺——」影蘭瞪著柳書嚴說︰「原來季女乃女乃的一個吻沒價值——」
「小孩子亂說話,噓——」想起那一幕,柳書嚴竟紅了臉,雖然季雪凝是被起哄的學生給硬架上的,但對于這幾十年來兩人走過的風風雨雨,這份突來的親昵,著實安慰了柳書嚴隱藏于心的感情。
「柳老師娶季老師」、「柳爺爺娶季女乃女乃」這種聲音從幾十年前喊到現在,柳書嚴和季雪凝永遠是學生心目中最完美的搭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