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她喚著穿著一身日式衣服的老婦。
雖然是第一次踏上台灣的土地,但是在密切的魚雁往返中,馮拾翠跟女乃女乃的感情好得不像話,況且在爸爸精心準備的視訊工具幫助下,她就是有辦法一眼認出她女乃女乃來。
「小翠……」老婦人漾出欣喜的笑容,開心的接住往懷里竄來的小孫女,「怎麼說回來就回來,我還以為要下個月呢!」
「媽,假期臨時又調動,所以提早回來了。」
「先進屋里去,我得叫人張羅一下待會的晚餐,晚些再跟你們好好聊聊。」馮女乃女乃拉攏衣擺,準備工作去。
「媽,我跟你一塊去忙。」馮母挽著婆婆的手,一塊離去。
和室留下父女倆,馮拾翠看著祖母的房間,「爸爸,管家也要煮飯嗎?女乃女乃這樣好辛苦。」
「女乃女乃不用煮飯,但是她得張羅管理手下幫佣的人,指揮他們工作,就像署長得指揮爸爸、媽媽工作一樣。」
「喔。」她似懂非懂。
馮拾翠在木造房里來來回回的游走,隨手敲敲隔間的牆,咚咚的聲響是原木質地的回應。這個天豐棋院給了她新鮮的感覺,想不到城市中滿是方方正正的現代化建築里,仍有一棟如此古樸的日本建築聳立在其中。
空氣中隱約飄蕩著一股味兒,似是檀木薰香,又仿佛老木屋透出的質樸木香。
「爸,我去外頭走走。」她對這兒的氣味實在太著迷了。
「拾翠,別亂逛,打擾人家可不好意思。」他叮囑著女兒別太好奇。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這屋子。」
馮拾翠套上鞋子,帶著探索的心,在這燈光初點的屋子里來回的模索著。
依稀听見人聲交談,她納悶自語著,「咦,那邊有人?會是在下棋嗎?」
對於那種把棋子圍起來的游戲,她好奇得很,很想看看是怎樣的一個圍法。
尋著稀落的人聲,馮拾翠走過長廊。這里每個房間的地板都鋪著榻榻米,榻榻米的味道混著木屋的香,形成這屋子獨特的氣味。看這門前堆了幾雙鞋,她隱身在門後探出好奇的頭,試圖看清楚他們在做啥。
只見偌大的空間里,四、五個孩子圍聚成團,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落在榻榻米上端跪的兩個男孩,成為目標的男孩之間隔著一張小木桌,黑黑白白的圓子兒堆了一桌子,兩人屏氣凝神的很專注,不住的拾起各自的圓子兒持續往桌上堆擺著,每一步,都讓圍聚的人看得直抽氣。
男孩之一背對著馮拾翠,她瞧不見人,至於另一個,她可是清清楚楚的看見他的神態。
炯炯有神的目光,夕陽的余暉在他身上匯聚成迷蒙的暈黃緋紅,他約莫是十七、八歲的青少年,寬平、端正的姿態卻宛若老僧入定的穩當,食指與中指敏捷的夾住圓子兒,是黑色。
他的棋步下得不疾不徐,每當他手上的棋子落定,對手總陷入一番漫長的沉思。
馮拾翠睜眼看著,感到空氣的流動仿佛都緩慢了下來,唯獨依著兩人的一來一往繼續著。他的每一個眼神,似乎都把對手心思揣透,只見對方思索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沒有不耐,薄抿的嘴依稀帶著些微的隱笑,她感覺到他的勝利在望。
「難道這就是圍棋?把兩個比賽的人團團圍住?」她的腦子閃過這個問題,天豐棋院的天空也冷不防的飛過一群麻雀。
把兩個比賽的人團團圍住?虧她想得出這種爛規則。
正當她專心的看著里頭的人,她的身後也出現了一個同樣專注看著她的人,並且將她剛剛的話听得一清二楚。
張士杰忍住笑,好奇的看著眼前陌生的女孩。他可以肯定她不是棋院里的人,要不,他怎可能不知道她。
「張、士、杰,誰準你亂跑了?你別又使著輪椅亂走,萬一找不到你,大家又要挨罵,你知不知道——」
一記潑辣的女聲傳來,馮拾翠慌張的回過身去,不過兩三步的距離,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男孩坐在輪椅上,慵懶的對她聳聳肩苦笑著。
「那是我表姊,脾氣很壞吧?」
她處在驚愕之中,啞口無言。
張士杰在她的訝然下,從容的旋轉輪椅,迎向那個破壞一屋子沉靜的禍首——一個青春洋溢的女孩。
女孩容貌姣好,不過就是盛氣凌人得讓人吃不消,瞧她那雙眼,瞪得讓人渾身發毛,而那尖銳的叫喚更是足以震破平常人的耳膜了。
她盛怒的看著輪椅上的人,並用睥睨的眼神掃了他後頭的馮拾翠一眼,嘴邊隨即漾起一抹輕蔑不屑的笑容,她還來不及開口,張士杰已經發聲搶白。
他舉起食指放在嘴巴上,「噓,思詠表姊你小聲點,大哥正在跟恩新下棋,你若擾了這盤棋,大哥一定不高興。」
「邵恩新才不是阿錯表哥的對手,他想贏,等下輩子吧!」話落,像斗雞似的方思詠稍稍收斂後,仍一派倔然的將白眼一翻,賞給了兩人之後,便躡手躡腳的月兌鞋走入那個圍聚的空間,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她眼中的張錯。
方思詠,張錯姑姑的女兒,由於父母早亡,自小被安排住在張家。長期居住張家的她,因寄人籬下的自卑而反生出不擇手段、盛氣凌人的習性,總是任性驕縱的固守她的領域跟地位,生怕被人忽略。
「那是我表姊,脾氣很壞吧?」張士杰重復的說。
「嗯。」馮拾翠尷尬的笑著。
「我叫張士杰,你呢?我沒在棋院見過你。」
「我是馮拾翠,我從美國回來接女乃女乃的。」她的眼神無瑕,盡是天真。
他看著眼前這個相貌平凡的女孩,恍然大悟,「你是馮女乃女乃的孫女?」
「嗯,沒錯。」咧嘴一笑,她露出參差不齊的牙,「對了,請問為什麼圍棋得把下棋的人團團圍住?西洋棋不這樣的。」
「呵呵呵……」他朗聲大笑,「不是的,他們是在觀棋,而不是把下棋的人團團圍住。在棋院里,只要是我大哥跟恩新一對弈,就會吸引大家的注意。」
「原來里頭下棋的人是你大哥,哪一個?是拿黑圓子兒的那一個嗎?」她好奇的張望著。
張士杰把輪椅往前挪栘著探看,「嗯,執黑子者是我的哥哥,他叫張錯,而另一個則是邵恩新,是我跟大哥從小一塊長大的好朋友,恩新他下棋最喜歡挑戰我大哥了。」
「可是他總是思慮好久,就像我一樣,一急就得想個半天。」
「呵呵,恩新當然得想,整個棋院,沒有人可以打敗我大哥,他是天豐棋院的繼承人,棋藝當然精湛出眾,偏偏恩新不服輸,就是喜歡挑戰他。」
「他叫張錯,為什麼你不叫張對?」馮拾翠問。
他頓時哭笑不得。呵,虧她想得出來,整個棋院恐怕找不到像她這麼有趣的人了,雖然她長得並不……好看,但是卻不讓人討厭。
兄弟里並不是一個名中有「錯」,另一個就得名中有「對」吧,況且大哥是爺爺生前最看重的長孫,就連名字可都是別有用意的,即便他取了「張對」這個名字,也比不上大哥「張錯」這兩個字來得重要非凡。
「走,我們看棋去,不過你得幫我個忙,你知道這輪椅不好使,萬一驚擾了這盤棋,那才是損失。」
「你幾歲啊?」她問。
總覺得這人說話的感覺成熟得很,倘若他還與她年紀相同,那她還真是要檢討了,因為媽媽老說她還是個女乃娃兒。
「十五,你呢?」
「十三。」
「我哥十七了,以前他總是在日本、台灣兩地往返,但是我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到日本去長住,好專心鑽研棋藝。真好,我希望我也快點成年,也能到日本去深造棋藝。」張士杰心中難掩欣羨,一閃而逝的落寞看向自己殘疾的腿,隨即又開朗的面對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