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兀自的說著話,「先選用水盤或籃子,再將鮮花裝滿這些器具,這種盛花插花法曾經在日本蔚為流行。傳言是明治末年,由于西洋花的栽培和西洋建築的增加,才想出這種不限于壁龕裝飾的盛花插花法。其流派有小原流……」她刻意放緩了流派的名稱,意圖試探。
皆川凜的肩背微顫一下,隨即又專注的手邊的工作,將他精心挑選的鮮花,逐一的布滿整個花器之中。
看見他震蕩中力求平靜的神情,梁舒不由得感慨。何其內斂壓抑的男人,非要在無聲無息中宣泄他的心情。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這是小原流的風格。」
半晌,一件錯落有致的作品完成,皆川凜依然不發一語,徑自清洗收整著他的工具與殘亂的花材。
「我父親年輕時曾經到日本采訪過一位門主的接任大典,流派我忘了,可能是小原流吧!那是父親十分寶貝的作品,收藏得極好,念小學時,我記得他還抱著我一同看著相片里,滿滿的都是這樣生意盎然,自然且不妖艷炫美的作品,恬靜沉潛得點綴了黑壓壓的相本。」梁舒墜入美好的回憶。
「盛花插花法一樣被使用在安達式的流派中。」斷然否認她的臆測,皆川凜站起身,「有事?」
「對了,我家還留有門主的相片,改天我拿來給你瞧瞧。」她巧笑幾聲,「找你當然有事,還不就老調重彈,願不願意接受我的采訪?」
「愛莫能助。」他維持一貫的回答。
今天的她,一樣漂亮出色,每多看她一眼,皆川凜就覺得,方才費盡心思完成的作品在她面前,相形之下失色不少。
「誰說愛莫能助?至少有好幾個疑點,你可以幫我解答。」
今天她將長發盤在腦後,插支木簪隨意點綴。
他實在不懂她的堅持所為何來,就為了微不足道的消息,她可以妄顧自己的安全,跟黑崎家族杠上,只為了她所謂的有價值的新聞?
倘若如此,他看不出這有何價值,生命的價值應該勝過一切,這不也就是他支撐至今的動力嗎?
「你真是神通廣大。」
「好說、好說,我可也是費盡一番工夫才找到這山腰處的,不過值得,你秀了一手小原流的插畫藝術,讓我見識何謂盛花插花法,原來男人插花還挺有味道的。」
「看完了,那你可以走了。」他下起逐客令。
「不,我還有話要說呢!為什麼你還是不肯接受我的采訪請求?」
「皆川凜不過一介凡人,跟大家呼吸著同樣的空氣,過同樣的生活,若有不同,只是因為我的老板是明集團的黑崎遙,如果你的目標是黑崎家,我愛莫能助,倘若你的目標是我,那我必須說我不值一顧。」
面容沉靜得仿佛波瀾不興,然而梁舒在他眼中看見壓抑,那是不同于黑崎遙的放肆,靈魂囚禁的深處,憂傷的黑藍色雙眼……
「請問你的插花技藝師承何人?」頓了須臾她才又問︰「是皆川櫻子嗎?」
丙然平靜的面容染上山雨欲來的風暴,氣氛頓時凝重冷肅。
他足足瞪視了她許久,方粗聲的回答,「我不認識。」
「不認識?你在黑崎家工作多年,怎麼會連黑崎夫人就是皆川櫻子也不知道?」不甘示弱,她的口氣顯得咄咄逼人。
「那是黑崎家的事情,與我無關。」他神情狼狽的掠過她,欲往屋內走去。
「回答我,凜。」她情急之下往他右手拉去。
當她的手掌貼踫到他長袖衫下的右手,似狂風般的勁道猛然拂去她的靠近,梁舒僵愣的瞪著他的手。
「離我遠些——」像受傷的野獸,他抗拒所有的靠近,只想躲回自己的巢穴。
方才手掌下的右手不似她以為的手,凜的手骨有某個程度的曲扭,而且細瘦孱弱。
「凜,為什麼?」她追問。
「什麼?」他佯裝不懂的反問。
「你的手?」她拉開天窗說亮話。
「與你無關。」他以眼角余光掃過她,「不要堅持你的固執,我平凡如眾人。」
在她面前,不只花朵相形失色,就連他都不免自慚形穢,第一次如此自卑,就因為她的出現。
梁舒撲上前迎視著他逃避的面容,「那你回答我,皆川櫻子與你是何關系?為什麼你們會在這同一幢木屋出現?」
「你說什麼我不懂。」他二度要掠過她。
「皆川櫻子,小原流門主之女,她是你的母親吧?二十多年前她曾經在這木屋入籍生活過。」
這句話像顆原子彈,在皆川凜隱晦的心中轟炸出一個無底洞。
他猝然揪扯住她的雙臂,兩人在屋中怒目相向。
「是誰告訴你這種荒唐的推測?又是誰給你這種權力刺探別人的內心?」盛怒的氣息直撲向梁舒。
凌厲凶狠的眼神,以及那夾帶龐大氣勢的火爆,都是她不曾在皆川凜身上見過的。這應該就是真相了,梁舒想。
「這是真相,而我不過把真相在你面前重整。」她絲毫不畏懼他的怒氣。
「梁舒,我鄭重警告你,如果你還想保有這美麗的頸項,還想呼吸每一口的空氣,你最好停止你無妥的猜測,停止——」皆川凜瀕臨失控的大喊。
他驟然撇下她,被刨出的真相讓皆川凜像受傷而逃的殘兵敗將。
人生中他最忌諱別人提起的就是他的身世,尤其是從這女孩口中說出,他覺得很慌亂。
踢翻擺設,奔出屋子,皆川凜跳上了他的車,呼嘯揚長而去,一如他的心情,即時需要喘息。
他的眼神中有著莫大痛苦,像浩瀚的海足以吞沒一個人,看著他的離去,梁舒竟心生不舍而落下淚來,直到臉上感覺到冰涼,她才發現自己的失控。
抹去淚濕的痕跡,她走回長廊的盡頭,一個念頭在她心中醞釀著。
取出她隨行的相機,就對著這屋子、那盆花,她利落的按下綿密的快門,將一切完全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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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了北投的屋子後,皆川凜回到飯店睡了一頓,然後又在居酒屋泡了大半時光,當清酒的醇和已經平息不了他的煩躁,粟海雲為他送來了威士忌。
「皆川,別喝太猛,這里不是便利商店,老板娘如果見你這樣,會罵人的。」不過栗海雲比較擔心道子罵她。
「不會的,道子老怨我不嘗鮮,一點都不把她推陳出新的心意放在眼底,我這回改變了習慣,她只會高興的。」皆川凜兀自傻笑。
「傻小子,別把我的酒給喝光了。」道子倚身靠近他。
「不會的,我不會的。」皆川凜斟酒又是一杯。
梁舒,多討厭的女人,她有他太多的線索了,存心來挑戰他的自制力,她實在太可惡了,她不懂他在黑崎家生存的痛苦,還蓄意的撩撥他的痛處。
她太過任性妄為了,越不讓她身陷危險,她就越往死胡同里闖,難道記者都是這麼率性而為的?
母親,多麼遙不可及的夢想,有多少年他不曾親眼的喚她一聲,有多少年他不曾跪在她身邊看她在器皿前裁花布置,有多少年他們沒有像母子一般的相處……
這些梁舒都不知道,那她怎麼可以任意的刨開他的傷口,看著它在陽光下流出惡臭、化膿……
一杯又一杯,這都是他的恨與怨。如果有魔法,他想要一個全新的人生。
和幾個熟客打過招呼,道子不放心的又回到矮吧前,「凜,你當這是白開水嗎?」
「道子,身緣此處,只聞酒香,我只嗅得到酒的味道,怎還有白開水?」
道于柳眉擰起,「唉,這小子吃錯什麼藥?還調侃我的話。」道子靠近牧野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