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事情交代完畢之後,納爾圖又回頭看著那間曾經貼著大紅囍字的寢房,想到眾人無不羨慕自己能娶到這朵貴族之花,卻沒人知道妻子私底下的個性和脾氣實在令人不敢領教,他是有苦難言。
斑大挺拔的身軀就這麼動也不動地站在長廊上,不過二十有五的年紀卻渾身散發一股滄桑和孤獨,稜角分明的五官也蒙上淡淡的憂郁,而那雙墨黑深邃的眼瞳,總是靜靜地凝望著遠方,波瀾不興地幽沉著。在習慣了寂寞之後,他學會了不去奢求,早就認清現實,這輩子他注定都會是一個人,直到老死的那一天為止。
「阿瑪!」一個小小、稚女敕的嗓音響起。
納爾圖循聲偏過頭去,就見一個兩歲多的小男孩搖搖晃晃地朝自己走來,而負責照料的趙嬤嬤則是緊跟在後頭,就怕小主子跌倒。
不對!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因為他還有禧恩,他的兒子。
「怎麼跑到這兒來了?」納爾圖露出慈父的笑臉,彎軀,抱起軟軟香香的兒子。
「阿瑪玩……」禧恩兩頰紅通通的。
「好,阿瑪來陪你玩。」他笑睇著兒子圓嘟嘟的小臉蛋。「要不要進去看看你額娘?」
「不要……」听到「額娘」兩個字,禧恩露出有些懼怕的表情,小小的手臂抱住阿瑪的脖子,猛搖著小腦袋。額娘不喜歡他,即使還很幼小,什麼事也不懂,但禧恩依舊能感受到生母形之于外的冷淡。
「為什麼才跟你同房一次,就有了孩子……」
「我不要生下他……」
納爾圖想起妻子曾說過的話,不由得摟緊懷中的兒子,滿眼痛楚。
「走吧,阿瑪陪你玩。」納爾圖當初和妻子談判,只要她把孩子生下來,從此不再勉強她任何事,自然也不會要她善盡生母的責任,因為他並不希望禧恩受到同樣的傷害。
听到阿瑪這麼說,禧恩這才咧開小嘴笑了。
接下來的日子,納爾圖依舊每天早晚去探視妻子的傷勢,盡避夫妻感情不睦,還是希望她能早日恢復意識。
于是,一天又一天過去了……
很快地,已經過了十天。
毓齡的意識在黑暗中載浮載沈的,她想要睜開眼楮,可是卻使不出力氣,活像這具身體根本不是她的,手腳完全不听使喚,連想動一根手指頭都很困難。
不過她卻可以听到聲音,而引起毓齡注意的是一個男人的嗓音,听來低沉、渾厚,就像用大提琴拉出來的音律,真的很好听,而且有種撫慰人心的感覺,讓她想要豎起耳朵,傾听對方在說些什麼,也想看看他的長相。
她試著要集中精神,試著要掀起像鉛塊一樣重的眼皮,試著要移動四肢,一次不成就再試一次,只要不放棄,相信最後總會成功的。
當毓齡終于睜開雙眼,距離發生墜馬意外那一天,已經快半個月了。
「格格,你總算醒了……」
「格格真是把奴婢嚇壞了……」
從怡親王府陪嫁過來的兩名婢女,還是沒有改口,依舊稱呼主子一聲格格,這會兒全都圍在炕床邊。
相較于她們的激烈反應,毓齡卻覺得自己站在一片濃霧當中,讓她看不清置身何處,有些莫名其妙地盯著兩名淚流滿面的婢女半天,然後又往上盯著帳頂,看到的一切似乎很不真實。
「格格的頭還疼不疼?」
「格格怎麼不說話?」
「是不是還沒完全清醒?」
「恐怕是這樣……」
兩名婢女你一言我一語的,就是想知道主子目前的身體狀況。
餅了好久,毓齡才又把目光焦距拉回到她們身上,很確定自己根本不認識,又仔細看了下兩人穿在身上的古裝衣服和發型,以及說話的口音,幸好大致還听得懂在說些什麼,原本的迷惑也漸漸清晰了。
原來自己真的死了。
那麼這里就是所謂的「陰間」。
而她這個初來乍到的人也因為還沒有完全「清醒」,才會意識不到自己已經死了,不過就算是這樣,毓齡也不覺得害怕,因為人都死了,害怕又有什麼用,只是想到被曾經交往過的男友害死,依然感到痛心不已,等她去轉世投胎,絕對要記得下輩子不要又愛不對人了。
毓齡雖然不懂陰間的規矩,可是在二十二年的成長環境中,早就學會什麼叫隨遇而安,也知道乖巧听話的好孩子才會讓人喜歡,所以無論要她干什麼,只要照做就好,當兩名婢女扶著自己坐起來,又喂她吃東西喝湯,也沒想過要拒絕,只是用局外人的眼光來看待眼前的人事物。
她本能地抬起虛軟無力的手腕,撫著還纏著布條的額頭,傷口帶來的疼痛,讓整個腦子都還覺得昏昏沉沉。
「格格的頭還疼嗎?」婢女關切地問。
真正疼的不是她的頭,而是心,毓齡只要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地為男友著想,為他付出一切,最後卻……
毓齡好輕好輕地搖著頭,不願再去想那個無情無義的男人。
「格格的頭不疼就好。」婢女誤解了主子的動作。
「格格該喝藥了。」另一名婢女將碗緣湊近她的嘴邊。
想不到電視上那些什麼命理老師、靈異專家也不是真的隨便亂掰,陰間的鬼真的和陽世的人一樣的過日子,也都要吃飯、睡覺,更要喝苦死人的中藥,最後這一點雖然讓毓齡相當納悶,不過也沒有心思去想太多。
她怔怔地看著周遭的事物,其實待在「陰間」也不錯,有得吃有得住,還有專人照顧生活起居,這輩子從來沒這麼好命過,總算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就這樣,毓齡又躺回炕床上,幾乎馬上就睡著了。
餅沒多久,納爾圖便又來到寢房探視,自從知道妻子清醒之後,這幾天都是趁她睡著才來,畢竟他可不想自討沒趣,而只要她人沒事,他也好給岳父一個交代。
「她今天的狀況如何?」他開口問負責伺候的婢女。
兩個婢女搶著回答問題——
「格格清醒是清醒了,不過都沒听她說半句話……」
「是啊,而且看著奴婢們的眼神,好像是陌生人。」
「奴婢總覺得格格的表情和眼神怪怪的……」
「奴婢也是這麼認為……」
聞言,納爾圖面露沉思地想著她們說的話,因為這兩名婢女是跟著妻子陪嫁過來,也是最熟悉她的人,應該不至于會弄錯,接著又睇向睡得正熟的妻子,思索著可能的原因。
「或許是因為墜馬時,撞傷了頭,現在神智還不清醒,再等兩天看看。」他只能這麼回答。
婢女們頷了下首,只希望主子快點好起來。
又過了十日——
當額頭的傷口開始愈合,毓齡的體力也在漸漸恢復當中,她瞪著自己的手掌,呆呆地看了一個小時,心里冒出很多問號,因為這雙手好白皙,而且十指縴細,指月復上連個繭都沒有,完全不像她的。
正在伺候穿衣的婢女注意到主子看著自己的手發呆,忍不住開口問道︰「格格在看什麼?」
毓齡這幾天听她們「格格、格格」的叫著,總覺得這個字眼好熟悉,似乎在什麼地方听過。
「我只是想……」毓齡才要說出心中的疑惑,這也是連著幾天下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卻發現聲音變得好奇怪,好像是藉由別人的嘴巴說出來似的。
婢女見她起了頭又不說了,試探地喚道︰「格格?」
難道人死了,原本的一切都會跟生前不一樣?毓齡在心里問著自己,不只是手而已,連聲音都變了,該不會……
她下意識地模了模自己的臉龐,觸感特別細膩柔軟,鼻梁的高度、嘴巴的大小形狀跟記憶中的也完全不同。